镜忌 上(79)
衙役见贵人暂时没说话,以为他被县令的名头唬住了,当即得意说:“就算没有,你们村也总该出几个人,石头村户籍共四百一十九人,按理说,该出二十二个人才行。这可是朝廷的命令!”
山娃子急得声音也带了哭腔:“哪里还有四百多个人?这几年一直抓一直抓,早就只剩两百多了。”
衙役不耐烦:“这话你和县令老爷说去,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四百多人,你唬谁?”再一看,这山娃子个头还算高,又问,“你也是石头村的吧,看着满十岁了。满了也跟我们走一趟。”
里正急忙抓着山娃子的手死死将他按下去,连连磕头,给衙役们磕,也给那几个贵人磕:“求求各位官老爷,山娃子他身体不好,他不能去……”
“老货,有你说话的份吗?要么交钱,要么交人。”一皂靴衙役伸手就要把山娃子提起来,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还是那几个贵人。
姜遗光依旧用下巴看人:“交什么钱?他们交了钱,就能免役么?”
他越高傲冷淡,衙役们越不敢放肆。领头的再度赔笑:“上头定了,小人们也没法子,朝廷催着人要修坝呢,要是去不了的,一个人交八百文,也能免了劳役。”
山娃子攥紧了手。
八百文……他们怎么拿得出来?
一个人八百文,二十二人就是近十九两银子。别说拿了,山娃子见都没见过超过二十枚铜钱。
陈五等人对视一眼。
历年铜板白银兑价都不一样,镜中世界不知如何,但按他们那时算,一万七千多文钱,若要万全,还是备个二十两银子为好。
姜遗光斜觎一眼衙役:“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交了钱就能免劳役是真的?要是你们私吞呢?”
衙役连忙道:“小的们怎么敢?叫县老爷知道了,我们是要打板子的。”
姜遗光轻声说:“未必,我家从前有个家仆,瞒着我们在外放债,逼得不少人卖儿卖女还债,过了好几年才叫被发现,当时就扒了衣服送官府去了。”
“你要是瞒着县老爷出来勒索,比如石头村根本不需要出人你们却说一定要交人,或者真要交人你们拿了银子出去吃酒作乐,不给免劳役,到时衣服一脱跑了,这镇上这么大,我们怎么知道?”
衙役给他说的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小的们怎么敢?”
黎恪在一旁听了也有些好笑。
他问过,姜遗光从小到大哪来的什么家仆,这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姜遗光手揣进袖子里,暗地里数自己荷包中的银两,面上又是冷哼一声:“你要是真不敢,就回县衙去要一份文书来,盖了章画了押才行,以免又来生事。”
衙役这回真苦了脸。
他们怎么敢和县令老爷要什么文书?
别说县令老爷,就是主簿老爷也不会搭理他们啊。
可这几人护着,他们还真没办法。领头衙役看得出来,那小少爷身后好几个侍卫手里都见过血,相反,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兄都是花架子,没一个能用的。
真打起来,他们铁定吃亏。就算死了,这些贵人也没事。
有姜遗光在前面顶着,其他几人充当他的侍卫打手就好。陈五趁机把山娃子、里正等人扶起来,几人退到一边问话。
他怀疑山娃子就是这次死劫的关键。
事情谈到最后,黎恪深知不可逼人太甚之理,暗示姜遗光略松松口,他代姜遗光出面,趾高气扬地递了一小锭银子过去:“我家少爷就是想保这石头村的人,钱就这些,要嫌少,叫县令大人写了复免契来,以免到时不认账。”
虽说写了也未必认账,但他们又不是真为了石头村。
不过作戏给村民们看而已。
连消带打,几个衙役总算走了。闹了这么一出,石头村的村民们看他们的目光反而比之前更恭敬。
里正颤巍巍地就想给他们下跪,被陈五一把拦住,其他人要跪可就拦不住了,跟之前山洞口的闹剧一样,老人小孩们跪了一地,哭哭啼啼道谢罢,里正又求他们来自己家中坐坐。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往村里去,比头一日更热闹。山里山货多,这群人捡了不少本要在山洞里充饥的,现下正好拿来招待客人。一堆堆放在里正家门口后,各自散去。
而他们,也终于得见里正家中真面貌。
推开木门,高高门槛一踏进去,便觉浑身阴凉,格外不适。盖因有块半人高的大石头放在院中,正挡了路,门边又种了棵高大榆树,外面看还好,进门才觉这棵榆树亭亭如盖,遮住了整个院子的日光,树下还有一口井。
里正家中只有一老妻和一小孙女,儿子儿媳都被抓走了,留下了一对孙子孙女,后来没多久,孙子也被抓走了,老妻瘫在床上动不得,每日只能靠孙女做饭洗衣。
他们在院里打了井水轮流洗漱,听到了厨房传来的动静。
姜遗光耳朵更利些,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后,下意识凑近了听。
他听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在柴火噼啪声中和里正悄悄说话。
口音浓重,但经过方才的一场闹剧,姜遗光已经能听明白几分。
“……这些人怎么办?真叫他们……”
里正苍老的声音和之前很不一样,格外阴冷:“……他们有很多钱,等……时再说。”
“……你别叫他们发现,好好做饭。”
第69章
里正家不大, 院里水井挨着一间杂物房,再往里才是厨房,上头烟囱飘出缕缕白烟。
隔了间屋子,又压低了声音说话, 祖孙俩怎么也没想到能被人偷听了去。
贞娘和宋川淮坐在门边, 黎恪脱下外衣, 把身上能擦洗的地方都擦洗干净,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看见姜遗光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笑着过去推推他:“善多?看什么呢?”
姜遗光回过头, 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起伏:“树。”
他嘴唇蠕动两下,无声道:“我有事和你说。”
黎恪当即明白过来,笑容不变,继续道:“这棵榆树看样子年头不算久,叶子还嫩着呢。”
这两人总是凑一块说话, 其他人没在意,就连疑心最重的陈五,也不过扫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发觉他们没有人在意,黎恪将声音压得极低, 问:“你想说什么?”
姜遗光伸出手去, 抚摸着眼前这棵大树的树干。然而他的手指却在树皮上飞快写下四个字——里正有异。
黎恪笑着说:“这倒叫我怀念起我的家乡了,从前我家外也种了许多榆树, 有时吃不饱饭,我娘就会摘下榆钱和面,给我做窝窝吃……”
他一边说, 手上一边写:你如何得知?
他一直说, 姜遗光偶尔回应两声,手上继续动作——我听见他与孙女谈话。
而后, 姜遗光把自己能分辨出的对话全都写了出来。
无人探听的角落里,他们将榆钱的吃法功效都说了个遍。
里正原是看他们身上脏污,才请他们在院子中先洗漱。现下六人倒是洗干净了,只是这院子中的氛围有些奇怪,两两各自凑一堆,六个同生共死之人硬是装作不熟,分成了三块。
宋川淮和贞娘坐在门槛边,同样压低声音说话。
宋川淮道:“你就真觉得他没问题?”手指比了个六。
贞娘道:“我觉得他问题大些。”她同样伸手,比划了一个“七”。
宋川淮摇摇头:“兴许他俩密谋也说不定。”见那两人伸手去摘榆钱,宋川淮声音更低,低到几不可闻,“梁天冬必是他们杀的。”
否则,地面怎么会平白多出个坑?
但在撕破脸前,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他们暂时也没必要撕破脸。
目前还算顺利,这座村庄的死劫应当就是服徭役,只要能避免村民去服役,他们就暂时不会有危险。危险降临前,他们还需要联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