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347)
他已习惯了在夜间行走,也习惯了避开他人视线,这会儿即便他站在屋子里,乍一眼看过去,也仿佛他站的地方没有人似的,丝毫不引人注意。
黎恪等人在下面吃过晚饭,故意让那群盯梢的人听见他们其中一人生病了,才上楼。
“善多,你……独自夜间行走,还需小心些。”
黎恪想要拍拍他肩,又放弃了,手松开,只温声嘱咐他。
姜遗光点点头,没说话,没回应。
天暗下来,夜渐渐深了。
客栈一层,小二伏在桌上打盹,轻微呼噜声起伏,没能听见从二楼打开窗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窗户翻出去,轻巧落地,很快,他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姜遗光一路疾行,不能骑马,不能发出动静,但他白日里问过地形,知道小镇往东有一片小树林,从小树林里出去再向北,就能去最近的府城。
他一路沿着路边树影潜行,躲过夜间打更、巡逻的人们,再到镇最东边,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天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城墙不高,全是堆垒起来的土墙,守城士兵们都在城门边或城墙上打盹。
姜遗光整个人都藏在了影子里,沿着城墙往下去寻,摸到一处守卫更加松懈的地方,轻巧地翻过城墙,闪身窜进了树林里。
“我是不是眼花了?刚才有个影子飘过去。”一个守城的士兵揉揉眼睛,迷惑问道。
另一个人仔细探头看,拍胸脯保证:“没事儿,可能是林里的猴子,夏天猴子多,喜欢乱跑。”
进了树林,更加自在,就着夜色爬上一棵树的树顶后,姜遗光在树林顶不断跳跃、窜行,很快就到了树林边,再往前跑了约莫十来里路,到了府城外。
府城大门紧闭,上有瞭望塔,夜间也有士兵当值。姜遗光故技重施,趁今晚无月,凑近了,贴着城墙往下跑,终于找到了守卫薄弱处,手脚并用攀着城墙飞快往上爬,到顶后,一跃翻身跳下去,再度伏在草地上,在士兵们警觉又疑惑的注视下悄然离开。
府城中的情形看起来要好一些,家家户户虽门窗紧闭,可气氛感觉并不如海津镇那般森严,想来长眠诅咒没有到这个地方。
或许,有诅咒,却没那么严重。
沿着长街一路跑,一路寻,避过巡逻士兵,他很快发觉城中的巡逻士兵也有些多,边走边躲。很快,姜遗光就找到了门口插着带暗卫印记的一家铺子。
那也是一家茶庄。
担心敲门会引来巡逻的士兵,姜遗光干脆从门边翻墙进去,刚一落地,便有人警惕喝问:“谁?”
屋内灯光亮起,一瘦小女人惊坐起身,警惕地打开窗,盯着门外跳进来的影子。
姜遗光压低声音道:“是拿镜子的人。”
那女人立刻了然,披衣起身,打开门让他进屋里来。
“既说是拿镜子的人,镜子呢?给我瞧瞧。”女人手心里藏着刀,绷紧了弦,随时都能将对面人扎个对穿。
姜遗光还蒙着面,闻言从怀里取出山海镜背面与她看。那女子看清后,总算放下心来,收起刀,拱手行一礼,道:“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姓李,这位小兄弟从哪里来?又有何贵干?”
姜遗光没有摘下面罩,声音隔着一层黑布闷闷地传来:“我从海津镇来,那里出了大事情……”
说罢,他将海津镇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单地告知对方,又出示了姬钺的手信,信上,还有姬钺皇室子弟身份的印章。
单就一个入镜人的身份就足够让近卫们重视,更不用说还有皇家印。女子没法将这当成玩笑话,在姜遗光说完,她又是拱手一行礼:“这位小兄弟辛苦了,还请在店中先坐坐下,望不嫌简陋。我这就将消息递上去。”
“好,劳烦了。”姜遗光点点头。
那女子往后院走去,姜遗光隐约听见了她和其他人说着什么话。不一会儿,有信鸽从院里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出去,五六只白色小点消失在夜色中。
消息既已带到,过几日,总能动身。
希望姬钺不要反悔,他想。
那女子又端来了茶水点心,请他坐下。问起海津镇一事后,只道已经派人去处理了,再过几日,总能有结果。
她态度并不热络,却没有敌意,姜遗光便在店中暂且住下。
这几日不太平。
第二日,姜遗光便见到许多神色匆忙的近卫在店中来来往往,不知要做什么。再过两日,一列马车队接来了十来人,在店中休整,他们身上带着相同的气息,眼睛和寻常人的不一样,带着刀。
入镜人。
全部都是入镜人。
他传来的消息引发了多大的波澜,姜遗光不得而知,他只安心在店中等待。
听说那批入镜人大都被派去了海津镇驱邪,只有一两个留在府城中排查,以免有诅咒流入。
既已派人去,想必过不久,姬钺和黎恪等人就该来了。
姬钺、黎恪和兰姑都是即将要渡第十重或渡十重后死劫的人,他们不能再轻易离京了。
况且,陛下新下了命令:倭国有奸细,凡是遇见近日来的倭国人,一律上报官府,若有隐瞒,视为同罪。
也因此,这几日姜遗光总能见到一批又一批倭国人被官兵们扣押进府城,关在囚车里,囚车上还罩着麻布,将四方囚车包得严严实实。
他从近卫口中得知,一旦从倭国人嘴里打探出消息后,全要全都灌酒,悄悄毒杀了,让他们在美梦中死去,而后,尸体再埋于乱葬岗,以免生出怨气。
再过一日,黎恪等人总算来了。
谢丹轩也在其中,他多少知道些什么,很聪明地不问、不戳破。近卫们安排好马车后,又是一批新的车队,往京城去。
出城门往北上,恰好又有一队车队从北方要进城来。两列车队交错间,姜遗光看见那条车队其中一辆马车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唐垚。
唐垚也没料到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姜遗光,先是错愕,然后又微微一笑冲他点头,碍着场面没问好,心里却浮想联翩。
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他们这回要收的邪祟又和姜遗光有什么关系?
听说姜遗光去了夷州。而陛下要命谢丹轩从夷州回京述职……
谢丹轩……听说谢丹轩曾和贺韫有些关系,姜遗光又一直在打听贺韫。
他现在返京,应当是接着了人吧?至于贺韫……他查出了什么?
唐垚放下车窗帘,不再多想,任由马车一晃一晃,将他带往海津镇直属的府城中。
长长一列马车队,走了停停了走,真正进入京城那日恰巧是七月十三。后日就是七月半,也正是民间传闻的——鬼节。
又称中元节,或盂兰盆节。
传闻这一日,地官为人赦罪,地府之门大开,阴气盛而阳气衰。在这一日,除了要祭神外,更要紧的是报本反始,不忘祭祖。祭祖后,也要尽早回家,太阳落山后,最好不要出门。
也为此,马车进城后,能看见不少人手中提着篮,篮里堆放了纸钱,纸元宝,纸扎人等,预备着明天供奉给祖先。
进城后,载着谢丹轩的车马就同他们分道走了。剩下的马车往城中一处别院去,在别院里,先让他们休息洗漱,吃饱喝足。第二日换上新衣,精气神足了以后,再挨个领进房间,一人一间屋,分别记录卷宗。
谈及黎三娘,黎恪等人面上皆有些黯淡,唯独姜遗光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为同伴伤心的模样,他只是照实说着死劫中的情形。
待说到姬钺砍下他一条腿炖肉,强喂给黎恪喝时,个别近卫都露出了隐约难忍的目光。
竟然……真做出了这种事?
姜遗光竟也不恨他们?看上去相处得还不错?
黎恪他们也如实说了,无人说谎,从那场死劫中活下来的不止他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凌烛等人又在卷宗中说了些什么。
再提及那场死劫,他们心都沉下去。已经犯下的错,却不得不再度在外人面前提起,简直像已经愈合的伤口,还要重新再割开那般痛苦,可偏偏……这是他们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