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128)
蓦地,他闻到了一股烧鸡的香味,还有人在叫他。
“洛小兄弟?洛小兄弟?”
其他那群乞儿不识字,不认人,连话都听不懂,周知府根本不在意那群同野猴无异的乞儿,掀开门帘叫地上的男人。
没有叫醒,反而是烧鸡的香气,把他唤醒了。
“烧鸡!”洛妄猛地睁眼,惊坐起身,又瘫倒下去,懒洋洋道,“大人,是您啊?”
他竟说得一口官话。
他一瞪外面张头探进来的乞丐:“去去去,都给大爷滚开!”这会儿又不知说的什么话,但配合上凶恶神情和驱赶手势,那些人识相地退远去,不敢靠近。
洛妄原本不叫洛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一路乞讨到这儿,觉得这地方暖和,还有人送衣服送吃的,就住了下来。他小时候听人家说什么洛水、洛神,便给自己起了个姓,姓洛,叫洛大王。后来有人说这名字太狂妄了,他寻思狂妄就狂妄呗,干脆叫洛妄。
周知府和一个小乞儿有交情,也是巧合。
多年前,他也是个心有抱负,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书生,那时他看见一小乞儿被人从寺庙里赶出去,缩在地上喊饿,心存不忍,把自己食盒里的馒头分了那小乞儿一半。
那小乞儿就抬起头来,眼睛亮得惊人,说他以后一定会报答,他姓洛,名叫洛妄。
周书生也没指望一个小乞儿能帮什么忙,摆摆手离去。后来他往京中赶考,路上碰见三个山匪劫道,同乡被杀,他以为自己也要被打死,谁知路边窜出来一个黑瘦身影,看着小,力气却大得惊人,拿起石头一下一下砸,硬生生把三个山匪打死。
他才认得,原来这是他当初给了一个馒头的小乞儿。两人坐马车赶紧逃了。
后来,他去报了官,没把小乞儿供出去,只说路上来了一个大侠,救了他就走,他也不知是什么人。出来后,他给小乞儿一两银子,说是报答,谁知小乞儿不要一两银,只要那三钱银一只的烧鸡,要三只。
他就整整送了三天的烧鸡。
洛妄吃完一抹嘴,给他算账。一个馒头抵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一只烧鸡抵两个人,他还可以帮他再杀四个人。
周书生心道,这恐怕不是普通的乞儿,他碰上了江湖高手。
但这位高人不说,他就当不知道,他也不觉得自己要杀什么人,仍觉得,若他遇上什么不公的事儿,自有官府、有王法……直到当他入官场后,才明白,有些人不得不除。有些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靠王法能解决的。
这笔账算到现在,他又贴了好些烧鸡进去。
周知府亲自打开食盒,里面一整只徐记烧鸡,外壳焦黄油亮,肥而不腻,肉都片好了,抓着沾酱吃,鲜甜可口。
“慢点吃,别噎着。”食盒里还有两个竹筒,里面装了酒,
周知府又拎下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珍馐馆的点心,一钱银子一碟的豌豆黄、山药酥、荷花酥等,最下层则是东街头老陈卖了三十多年的大馒头,白嫩嫩,热乎乎。
洛妄狼吞虎咽嚼了,吃得一干二净,才随意抹抹嘴,问:“说罢,要我杀谁?”
车夫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周知府看他这副态度就知有戏,压低声音道:“你应该知道赤月教吧?”
洛妄点点头,还打了个嗝儿,嘴里飘出一股肉味。
他又低头用小指头抠耳朵,还吹了吹,身上两只虱子跳出来,被他眼疾手快抓住,长指甲一掐,“啪”一声掐爆了,再随便往身上抹了抹。
“赤月教教主,必须杀了他,要是不杀了他,我就会死。我死了,就没有人能买烧鸡给你吃。”周知府没在意对方如何脏污,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他。
洛妄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嗯嗯啊啊两声,“知道了知道了。”
“请你一定要解决他,否则,我必死无疑。”周知府说完这句话,才重新上马车,叫车夫离开。
洛妄吃饱喝足,懒洋洋又躺下去,脏兮兮蒲团上翻个身,打个滚儿缩成一团睡着了。
直到周知府马车离开,那些被赶走的乞儿才悄悄探头往里看。
里头一股香味!
那种香扑面而来,叫他们肚里咕噜作响。
地上还有一点鸡骨头!旁边还有两个装水用的竹筒!
小乞儿们冲过去,跑在最前头的人迅速抓了两根骨头就缩在一边,塞进嘴里啃,不舍得那一点点肉味。
一群脏瘦的乞儿们开始在城隍庙里打架。
打归打,谁也不敢碰到洛妄。
洛妄自个儿睡熟了,睁眼晃晃荡荡爬起身,谁也不理会,打个哈欠迈出门。
他去了护城河边上,衣服也没脱,跳下去,把自己和衣服认真洗了一遍,还抓上来一条小鱼。
洗干净后,才能看出这原是个样貌不算太差的年轻男人,因太瘦,身上没几两肉,轮廓很深,颧骨、鼻梁全都高高凸起。
“赤月教……赤月教……”他嘀咕着,沿着河往下走。
暮色四合,天边出现一轮浅浅新月,另一边,太阳正落山,拉长了洛妄的影子。
第97章
绯色江水飘飘悠悠。寂静天地间, 只有几条小船。
绯色新月依旧只露出一半,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黎恪坐在小船上,心如擂鼓,汗湿浃背。
他问:“兰姑, 你现在身子可还爽利?”
兰姑没有回话。
戴着斗笠, 一动不动。
即便带着斗笠, 也能看出她摆了个仰头的姿势,好似仍旧在望着那一轮新月。
“兰姑?”他又问。
微凉湿潮的江风吹来,微微吹拂面巾。
他们身上, 都披了一层浅淡的,似流水一样的浅红色。凑近了看又看不见,只能感觉出好似有那么一层红色在其表。
黎恪分不清是这风更冷,还是他们的心更冷。
厉鬼幻境,或是别的?
早就该天亮了, 周遭依旧漆黑,血月柔和的月光并没能让这片江水明亮多少,只更显得阴森。
黎恪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不知从何处来,女子噫噫呜呜啼哭, 细细尖尖柔绵声响, 听了叫人不忍,可这哭声出现在这诡异江面中, 更让人心底发凉。
“兰姑,你听见了哭声吗?”他问。
兰姑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黎恪仰头喃喃自语:“也不知善多什么时候出来。”
“他拿几面镜子, 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原本穿着浅绿色衣裙, 从床帐上扯下的布围了斗笠一圈,罩着她整个人, 她的手也藏在袖子里,看不清楚。
黎恪悄悄接近了她,手同样拢在袖子里,悄无声息的。
他透过兰姑的身影往水下看去,果不其然,水面上荡漾的影子里,有他的……却没有兰姑的!
他忽然飞快的动了,猛地将兰姑推下水去。
兰姑来不及挣扎,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挣扎,顺着那股力道,软软地掉了下去。
“哗啦”一声响,兰姑没入江水中。
在她掉落的前一瞬,她的斗笠同样落下,露出一颗好似刚从花盆里摘出的一捧土,肉白色蛆虫、赤红的地龙,不断蠕动,花根茎虬结盘旋,将一盆土锁住。
掉下后,江水里散开一捧土。
长在最顶上鲜艳的花本要在一瞬间枯萎,却在落水后,稳稳当当长在了水面上,似乎是汲取着水面上那一层血气,花儿长得更加鲜艳。
黎恪心砰砰跳了很久。
他确定万无一失后再下手,但心里还是有些犹疑。
如果,这真是兰姑呢?
不,不是……刚才的九公子,不一样没有影子吗?水面照不出影子,怎么可能不是幻像?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顿时身形一僵。
姜遗光已经出来了,站在船边低头往下看,不知看了多久。
他仍戴着斗笠,黎恪却觉得他正盯着自己看。
他看见了?该不会误会吧?
黎恪忙开口问:“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