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108)
他一开始无知无觉地写下这个故事,而后要拿去书馆卖。再之后,家中阿爷就出了事,变得古怪。
阿爷的异变,会和它有关吗?
刑场上,代自己死去的阿爷的徒弟,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他的疯和杨文治的疯,会不会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再往后,自己在柳平城外驿站里看见的厉鬼、邹知府家中的诡异、追着裴远鸿的红绣鞋……到底哪些和它有关?
红绣鞋……黎恪也说自己收了一双红绣鞋。当时他以为红绣鞋指的是镜中阿笨,可如果是阿笨,那双红绣鞋为什么要纠缠裴远鸿?
裴远鸿更古怪,他应当知道山海镜可收恶鬼,为什么,他要自己入镜,以摆脱追逐的鬼魂,而不是让自己收走?
谜团太多了,姜遗光坐在桌边,脑海里破天荒地有些杂乱。
如果……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写出那个话本,是不是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在自己卖话本的那天,他带的手帕,也是绣了芍药花的。
柳生死去的巷子里,发现了那块手帕。也正是因为手帕,裴远鸿找到了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姜遗光注视着山海镜。
既是问那个纠缠不放的厉鬼,亦是问这山海镜。
也是问镜中照出的那个人影。
“你到底是什么?”姜遗光慢慢开口。
“你想杀死我,对么?”
“让我想想,你从我小时候,就要杀我了。”他不信什么运道,也不认为周围人的惨死是被自己克的。
但……多少和他有关。
如果他从小身边就有邪祟,如果那些邪祟不断去害死亲近他的人,才酿成了他现在的名声。
那个东西,为什么不害自己?
姜遗光真真切切地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因为杀不了么?”
他在纸上继续写,这回,他克制不住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自己名字后,笔尖自然地舞动,写下一个“死”字。
姜遗光,死。
“你既然这么恨我,想要我死,为什么之前不杀了我?到底是为什么,你杀不了我?”姜遗光问。
“你想办法让我被排挤,让我被世人所惧,想让那些人杀了我,可你却没有亲自动手,为什么?”
“你大可以让我像夫子一样,或者像我父亲那样,出意外死了。可你却没有。”
姜遗光又写出几个名字。
宋钰,姜怀尧——他父母的大名。
姜怀尧也是入镜人,厉鬼不侵,却在看杂耍时被飞刀穿过了喉咙。
厉鬼不能直接伤他,但如果在那一瞬附在杂耍人身上,未必不可行。
南含章——南夫子大名。
赵柯,那个邀他去家中玩后来溺死在缸中的伙伴。
……
不,不止这些。
书中写到的,邻家给他送点心的老太太、偶尔接济他的邻家妇人、看不过去替他买了身衣裳的父亲生前好友……
还有,杨文治。
一个又一个,加在一起,共十七人。
“我是第十八个。”烛光下,姜遗光轻声说。
原来如此。
不是不想杀,是留到了第十八个。
十八,这个数总是叫人想到十八层地狱,也让人联想到,渡过山海镜中十八层死劫,就能长生不老的传闻。
笔尖渗出墨,滴在纸面上晕开,恰恰好将他的名字糊住。
“似我们还好,有山海镜护身,厉鬼想要以幻术骗人,总该离得近些,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黎恪都嘱咐在心头响起。
姜遗光照过自己的脸,也照过屋内每一寸,都没有。
厉鬼会在何处?
黎恪又说过:“那有形之鬼还好些,大多死后生了执念,拘束在原地不得离开。还有些鬼将执念寄托在某些事物上,我上回所说的红绣鞋就是如此。这些恶鬼,即便常人见不到,却总要寻个什么东西托生在上头,以停留在阳间。这种鬼总是好处置些。”
“但我听闻,世上还有一种鬼,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不知那是什么,从何而来,又要做什么,琢磨不透。”
“即便用山海镜去照,可也是照着一阵风,一团雾……”黎恪还叹了口气,“好在,这种厉鬼不过存在于传闻中,未必真的有。”
“我想过很多回,要是碰上这种,该怎么做?”黎恪摇摇头,“我也想不出。”
一直纠缠着他的,会是黎恪所说的厉鬼么?
天,快亮了。
一声嘹亮鸡鸣,响彻云霄。
打更人报了最后一句时,收锣回家。
浅淡天光,从薄薄窗户中透进,甄二娘在天亮前就叫了些兵来,把四周都围了,声称有反贼逃到附近,家家户户住着的百姓们全都先扣在大牢里,暂时关着养着。
油灯自然熄灭。
甄二娘等人再看不见姜遗光的影子。
扣门不应,叫他们几乎以为姜遗光死了。
可那门窗又牢牢紧闭着,若他真死在里头,不会如此。
“听天由命吧,要是出不来,就算他命不好。”甄二娘如此说。
她的脸色很难看。
甄二娘见丹朱、张成志,连同其他人都不大明白,脸上还带了点疑惑,冷冷一笑:“一群呆子,要是他真折在里面,这样一个厉鬼,谁来收服?”
她担心的是这个!
一直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甄二娘让人轮换守在门外,自己先回了福来茶馆,准备再叫几人过来。
凡为鬼物,只听过越杀凶性越狠的,没听过沾人命多损伤的。她害怕,那个厉鬼最后变得再无人能克制。
张成志也回去了,只有丹朱和几个大头兵奉命守在院子门口,等人来。
丹朱揽镜自照,一夜未眠,只觉浑身疲惫,背对着屋子梳理头发,就见镜中小屋的门上晕开一大团鲜血。
她急忙回头看去,那扇门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再看镜中,窗户里也喷溅上鲜血,可她真正扭头看时,窗户上什么也没有。
又是障眼法。
丹朱心里冷笑。
她等了一会儿,门外匆匆忙忙走进来一个人,脸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黎兄,竟是你来了?”丹朱讶然。
黎恪向她点点头:“是我。”他没工夫说闲话,径直问,“在里面的人是姜遗光?”
“对,那个小娃娃,他现在还没出来。”丹朱摆摆手,“你别这样看我,我已经尽力了。那恶鬼,难缠至极。”
黎恪道声谢,又劝道:“丹朱姑娘守了一夜,叫你劳累了,去休息吧,这里换我来。”
丹朱和他早就认识也不客气,挥挥手离开,准备回自家中睡觉去。
黎恪快步来到门前,不断敲门:“善多,你在里面吗?”
姜遗光什么也没听见。
他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塑像。
山海镜能克世间一切诡异,但……无形无质鬼魂,又该如何显现在镜中?
他伸手要去推窗户,却只在窗上按出一个血手印。
“善多?”黎恪发觉窗户上多了道血手印,连忙去敲窗,依旧无人应答。
他干脆取了镜子不断敲,依旧无用。
掌心铜镜一热,吸入了不知哪一缕亡魂。
黎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在这个小院里,到底聚集了多少鬼魂?
……
容楚岚这几日不大好。
自京中流传了那个传闻后,她对下勒令封口,不允许任何人在家中提,可依旧有个不长记性的家仆,到老太太院中侍奉时提了一句。
而后,老太太便病倒了,梦里还在说胡话。
老太太隐约猜着家中大孙女在替皇家做些什么事儿,才保住了儿子周全。她本就对这个孙女儿愧疚,听得京中竟传出这种话,立时急火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