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441)
严刑之下,果然从猎户口中得知了真相——一切都是白公子的前岳家王氏夫妇所为。
于是,青天大老爷替白公子申了冤,王家夫妇下狱,家产全部充公。巡抚老爷还特地褒奖了那位绣娘,在当地为她立一座牌坊,以示后人。
大仇得报,白公子并不快慰,只觉悲痛。
和对绣娘的感激不同,他对王姑娘是真心爱慕,不忍见她受苦。于是在王家败落后,花钱将流落教坊司的王姑娘赎出来。
可他又深恨王家人无情,到后来也无情地抛弃了王姑娘,任由她饱受磋磨,凋零而死。
从定亲到退亲,再到家破人亡,王姑娘从来身不由己。当初退婚时她也哭闹过,可到底拗不过父母。现如今被抛弃,也由不得她。
到后来,婢女带着孩子上京寻白公子。白公子早已娶妻生子,夫妻间相敬如宾,恩爱和睦。
婢女找上门后,白公子想起年少时自己和王姑娘第一次见面——上巳节,三月三,初春时桃花林,许多少男少女穿彩衣在河边踏青、嬉戏。
王姑娘送他一个绣了芍药花的荷包,而他赠与王姑娘一块玉佩。桃花灼灼,王姑娘的笑脸仿佛在桃林中生了光。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他们到底无法白头偕老……
白公子向妻子坦诚了过去,请求妻子留下这个孩子。妻子宋氏在上个月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怜惜这孩子无辜,便答应了下来,将孩子放在自己名下,充做龙凤胎,一起养大。
这是第二折戏。
不少人看得出了神。李芥也在其中。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周围的入镜人又少了一个。
李芥脑子里模模糊糊映出沈妍这个名字,而后便忍不住疑惑:沈妍是谁?他为什么会觉得耳熟?
不对……他是来听戏的,他自个儿来的,哪有别人?
听戏……听完了才能回去……听戏……
第三折戏,再度开场。
这回说的还是白家的事儿,只不过从那婢女开始说起。
婢女有个姐姐,姐妹俩从小被父亲卖了,卖到白家一处庄子上当下人。后来,姐姐不知从哪里学了绣花,长大后勉强靠做绣活养活自己。
妹妹也想学,可她没这个天分,布料、丝线、绣架都要花钱买,她们姐妹二人也没有这么多银两供妹妹浪费。于是妹妹死了这个心,想办法进了白家主家后当了个婢女,等长大些,主人家好心说不定还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姐妹两人一个在家里当婢女,一个在绣坊里当绣娘,日子倒也快活。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白家的两位主人就去世了,小主人撑不起来,把白家家产变卖出去许多,做婢女的妹妹也一道被卖了。
当绣娘的姐姐没奈何,还是决定追随小主子,跟着年轻的小主子回了老家。
妹妹换了主家后,主人非打即骂,一个不顺心就抬脚踹过来,屋里的下人们个个狗仗人势,很快把她挤下去,从大丫鬟变成了小丫头。
加上她样貌平凡,原来定下和白家一个管事儿子的亲事也吹了。妹妹越来越绝望。
这时姐姐托人送了信和钱来,她在外地担忧妹妹过不好,拼命做绣活儿赚钱给她寄来。妹妹起初是感激的,后来心思渐渐也变了,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学不会绣活儿。
姐姐长得比她美,也比她手巧,更可气的是,她还在信中写道,白家的公子可能会娶她为妻。到时他们一同上京,途中她就可以把妹妹赎出来了。
妹妹饱受磋磨,无数次想要寻死,都挺了过来,偏偏姐姐过得越来越好,再过几年都要当上官家太太了!
越想越是气恼,同是姐妹俩,为什么她们一个如天上的云?一个就如脚下的泥,任人糟蹋?
再想到白公子样貌俊美,妹妹心里直泛酸水。她也生了点小心思,心想那白公子能看上姐姐,未必不能看上妹妹,到时姐姐说点好话,让她做小,不就成了?男人总是要纳妾的,让她做妾,她一定不和姐姐争,姐姐一定肯的。
抱着这个念头,她只等白公子带她姐姐来救她。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姐姐也没来,信一日日寄出去,都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到这时,王家又听说得罪了人,全家被打入大牢。她和王家大小姐一起流落到了教坊司。
王家小姐心地纯善,听说她是王家下人后,即便落到这个地步,也想办法保她,把她要来当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让教坊司里的姑姑折腾她。
吃了王家半生苦,到头来,还是靠王家小姐庇佑。妹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王小姐能待她好,能救她。她亲生姐姐为什么不来救她?是不是知道她在教坊司,觉得丢脸了?
再后来,王家小姐被赎了出去,带她一起逃离这火坑。
妹妹这才知道,为她们赎身的正是当初王家小姐退亲的白公子,而她姐姐……早就被王家人害死了。
所以,她姐姐才没能来找她。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无人时,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告诉王小姐自己姐姐的事儿,继续在王小姐身边当个忠心耿耿的婢女。
她不会让王小姐知道自己的恨。
姐妹俩都识一点字,妹妹也爱听说书。她知道,自己就是外面人说的“小人”。
小人又怎样?有时候小人使绊子,能让那些大人物也跌得不轻。
白公子赎小姐花了太多钱,他又要苦读,王小姐便接了绣活,日日做针线补贴他。
王小姐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些钱并没有到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以王小姐的为人,她绝对不会开口问。而白公子也不可能提起,向王小姐要钱。
王小姐临死前苦苦哀求,让她带小小姐去找白公子。她也答应了。
但……她在路上就把孩子扔了。
那是个漂亮的女孩,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王小姐。被她亲手扔进了河里,小小的襁褓沉下去,决计活不成了。
她一路上京。
在一个穷村子里,用半斗米买了一个和小小姐一样大的女孩。
她把这个孩子抱到了当初的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面前,告诉他,这是王小姐为他生下的孩子,王小姐已经死了,临走前还在念叨他。
果然,白老爷信了,还把这个女孩养在了自己名下。
她带着一大笔钱回了老家。
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
黎恪在路上,又看见了戏台。
濂溪城中,处处有戏馆、茶楼,说书先生和戏班子随处可见。有时甚至不拘于茶楼,随便一个街角端个条凳坐下,手里惊堂木一敲,就能开始说一出好戏。
黎恪从百花楼外悄无声息往外退,他拿不定主意该去哪儿。
姜遗光和另一个留守客栈的入镜人都不见了。
商持等人困在百花楼。
去凶肆的两人没回来,也不见了踪影。
芙蓉去了白家……
正这时,街角一处说书地儿,一群闲汉围着,可说书人的声音还是往他耳朵里钻。
黎恪听了一耳朵,起先不在意,后来他猛地回过神来——这故事,不也是姜遗光写的话本吗?
因“念”一事,他曾被甄二娘叫去过,知道姜遗光身世后,他有几回买话本回去给蕙娘看打发时间,便特地挑了姜遗光名下的话本。
蕙娘爱看,他自己也看过些,这故事……他听过。
说的是三人从小住在同一条巷,分别姓蒋、李、侯,三人感情深厚,便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但等十几年后,三人境遇截然不同。
大哥姓蒋,因一桩冤案家破人亡,后来落草为寇,成了有名的山匪;
李二哥勤练武艺,做了个小小的武官头领。
侯三弟寒窗苦读,得了功名,成为某大官的幕僚。而那大官姓吕,正是当初害得蒋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太平盛世,武官难当。李二弟想升官就得立功,他在一次刺杀中救下吕老爷,也认出了蒋大哥。
李二弟和侯三弟都听说了蒋大哥的名头,侯三弟将这事儿告诉了姓吕的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