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364)
听说他们是大梁人,空蝉又害怕又高兴,觉得自己的国家有救了。
甄广生听懂了他的暗示。
这位名叫空蝉的倭女把他们当成了拯救者,暂时不敢说谎。但……如果想要八咫镜,她估计也不会说。
随着丁都统介绍,那女子慢慢靠近,胆怯又带着希冀地望着甄广生,浑身都在发抖。
她用不太熟练的大梁官话不安地小声说:“公子,请您定要救我们……”开口间,露出被染黑的牙齿。时下倭国女子都爱以被醋泡过的铁涂黑牙齿,引以为尊贵。
甄广生心里盘算着百种念头,面上露出微笑,伸手摸了摸空蝉的脸:“只要你不背叛我们,我们会救你们的。如果你真心倾慕大梁,事成之后,我可以带你去大梁生活。”
他看见空蝉的眼睛骤然发亮,激动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又俯身拜下:“尽听大人吩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甄广生和姜遗光分开后,自是不知他去往了何处,心里恐他会生出什么意外,再一想,那少年性情虽然古怪,瞧着却不像蠢笨之人,他着急脱离自己等人,却不知为了什么。
姜遗光自己也分辨不清为什么。
他独自走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在林中穿梭,不让那些人跟上自己。
但倭国危险,他本不该这么做才是。
他记下了舆图,大概明白倭国王宫的方位,独自走了很远,雨停前出了森林。
出森林后,再走一段路,眼前渐渐出现一些低矮平房,多是木板粗陋搭建,不过一人来高,还有些甚至屋顶也不足他高,小小一间,门洞也只到他胸口,想来可能是平民或是奴隶居住的屋子。
有屋子,却不闻人声,寂静凄寥,野草丛生,一些屋里传来肉腐坏后的臭气,冷冷地顺着雨后的凉风飘出来。逐渐暗下的空中,有乌鸦和秃鹫飞过。
姜遗光凑近了看。
他在这些屋子里找到了蜷缩着的尸体,大多已经烂了,生了蝇虫,但仍能见到一具完好的躯体,有些瞧着甚至很新鲜,想来死去的时间没有太久。
还有的几间屋子里,能见到胸膛仍在微微起伏,气息微弱的人。
他们睡着了。
他们也快死了。
第245章
姜遗光没有救他们, 也不想救。
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太对劲的状态,以往他很少会有这样鲜明的“想”和“不想”的念头。而他虽然少说话,却也不会像这几天一样,连一句话也不和其他人说。
他既想往上爬, 就不该在未登顶前先变成孤家寡人。
所以, 他的行为的确受到了不知什么事物的影响吧?
姜遗光心里想着。
雨已经停了, 树木、草地湿漉漉一片,点不着火。
姜遗光找了几间屋子,搜出他们屋内简陋的木桌椅, 用刀把桌子腿锯下,又剥下那些人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撕成条,缠裹在木棍头上。
只是,这些人家中没有找到油。即便想要炼油, 也没有锅。这样做成的火把烧不了太久,但好歹能烧着一阵子。
姜遗光做了几根“火把”后就停手了。
夜间行路虽不难,可他也需要休息。
每间屋子都很狭小,难以躺人, 姜遗光便没在里面挑, 而是点着火把继续往前行。
这一片如果专供民或奴隶居住的话,贵族们的房屋不会太远。等找到了以后, 可以再看看有没有活口。
天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火把微光只能照亮方寸黑暗,远处丛生的树木在夜色中恍若飘摇鬼影, 地面仍旧带着雨渍的草地被踩出沙沙声响。
姜遗光将镜子扣在掌心, 时不时对着照向自己的眼睛,再照向前方, 以免有鬼怪悄无声息地迷惑了他的眼睛。
他要找……王宫。
王宫离海边很远,少说数十里路,奇异的是,姜遗光也丝毫没有和其他人同行的念头。他现在需要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等天亮了,再出发。
不知不觉间,夜里又下起了雨,和白日不同,夜里的雨格外小,落在脸上、身上凉凉的,却也无法让人忽视。
姜遗光重新撑开伞,火把伸直指向前方,以免将油纸伞烧了。听着沙沙雨声,走在一片荒地中,地面崎岖,满是乱石,走着有些费劲,但又走了一段路后,他感觉脚下的路平整了许多,蹲下去细看,这片地明显被处理过,大石碾碎了,铺上小石头,再筛了细土盖上去,以好让人行走。
原先环在周围近一人高的野草也渐渐稀疏起来,显然是平日有人打理。
姜遗光知道,他已经进入了一些人家的居住范围。
手中火把忽地亮起一瞬,紧接着又黯淡下去,上面的布条终于被火烧完了,只剩下仍旧冒着赤红火星子的小半截木炭。而在这条路尽头,亮起了些许微光。
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女子撑着伞,手里提了素色长圆灯笼,灯笼上写了和大梁字不太一样的文字。她的头发披在脑后,用一带子束着,脸上抹了粉,削去眉毛,只在额头处涂了两笔晕开的形状,似是效仿唐时麻吕眉。她的步伐迈得细碎,慢慢往姜遗光所在处走来。
她没有说话,一笑露出口中黑牙,见着陌生人也不害怕,反而更多像是恐惧后见到救兵的欣喜,眼里还带着泪。
姜遗光早就用镜子照过,奇异的是,她并非鬼怪,而是一个活人。
灯笼将她淡淡的影子照在地面,女子身上传来活人的温热气。
她很惊喜地说了什么话,姜遗光听不懂,摇摇头,又指向她身后不远处的宅子。那女子不知想了什么,更加高兴,点头后欣喜地笑,她似乎以为姜遗光不会说话或是听不见,便多用手势,示意对方跟上自己。
而后,她谨慎地走在前面小半步,用灯笼照亮路。
……
诗织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活人了。
自那长眠诅咒在国中作乱伊始,浅野家便有不少人永远陷入了沉睡中。即便请了阴阳寮的阴阳师们为亡灵送行,叫他们超脱往生,可他们心中仍不免悲痛欲绝。
以往也有妖邪作乱,可没有哪一个能和长眠诅咒一般祸乱至此。浅野家家主心生惧意,想起家中逝去的人们又连连懊丧,悲痛几日后,终于做下决定,带着家人搬离京都。
可即便如此,长眠诅咒依旧不会停下它的步伐。浅野家上下日日诵经、撒豆驱邪纳福,又请了高僧做法画符,喝符水,依旧无用。起初是浅野家的家奴、家臣们,再后来,便是主家人,一个接一个,终难幸免。
又过了小半个月,终于连她最后一位婢女也倒下了,陷入了梦乡。
诗织悲痛欲绝,数次要追随家人离去。她只觉自己孤身活在世上,还要被不知名鬼怪欺侮,实在可怜。于是这一日,她眼睁睁见长眠的侍女的气息终于也断了以后,独自梳洗打扮,换上黑色丧服,但她不会梳发,只好随意系带于脑后。而后,她撑着伞,提上灯笼,离开了家门。
她知道附近已经无人了。她也清楚,森林中,多半有鬼怪。她倒宁愿自己也得上那诅咒,好一睡不醒,或是侥幸,让她能碰上一两个心地仁慈的妖怪,能叫她不尝痛楚地离开世间。
诗织没想到,自己会碰上一个近乎是山野精怪一般的少年。
她提着灯笼近前去,看见了对方的容貌,亦看清了他脚下的影子。
诗织起初以为他是鬼怪,欣喜之下便不顾一切向他奔来,后发现他原来是人,那欣喜又转变成了另一种喜悦。
只是可惜,对方似乎不会说话,自己问他姓名,又问他来处,对方都不开口,只摇头。诗织便在心里想,这样的一个人,却不会说话,实在如美玉上的一块瑕疵,可即便有了瑕疵,美玉也不减半分光华。再想他或许和自己一样,也是家人离世,悲痛之下来寻求解脱,不免心生同病相怜之意。
诗织心里百转千回,她原要寻死,却又改了主意。
她观眼前人穿着打扮皆和常人不大一样,似是效仿自己在图册中见过的大梁衣饰,头发也如大梁人一般束起,插一根簪,以为他也是和自己父亲一般仰慕大梁之人,不免更觉亲切。她心中期盼和对方多相处一会儿,又看对方似乎无处可去,便示意他来家中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