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68)
据说,兰庭寺一个月的香火,便有万贯之数。只可惜,现在都葬身在烈焰中。
“竟这么多钱?看来做生意还不如去出家呢。”方二老爷笑道。
也难怪陛下容不下这些秃驴。
换了是他,这笔钱他也很想要啊。
侍从不敢接话,方二老爷把手中逗鸟的草茎一丢,大笑道:“管家的大夫人都出去散心了,我这个死了夫人的,可不更该出去散散心?”
侍从头垂得更低,一院子人齐刷刷跪下,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没听见这诛心之论。方二老爷大步踏出门去,经过时踢一脚侍从。
“还不快去备马!”
他要是再在方家待下去,恐怕也要被弄死。
这不,方大夫人都跑了。
方家有好几个庄子,方二老爷大张旗鼓的,带着不少侍从往庄子上去。他还穿着服丧时的素衣麻鞋,头扎白巾,一路格外显眼。
方二老爷心想:我得在庄子上好好替沈氏服丧,服上三年才是。
因着女儿的撒娇痴求,方夫人去了自家在出南城门的一座园子里,这儿离兰庭寺近些,也好叫女儿一抒胸中郁气。
嫌庄上那些粗鄙农人碍了女儿的眼,车队直接驶进正院,方夫人先下了车,亲自去了女儿车前。
“大囡,到了,快下来歇歇。”她心疼极了。
孰料,马车内寂静无声。
方大夫人以为女儿睡着了,不由得好笑,掀开帘子一看,当即色变。
车厢内空空如也。
只有一双女儿平日最爱的红绣鞋,静静放在座椅前。
她刚要惊叫,一只柔软冰冷的手,轻轻搭在了她手背上。
那只手很白,很冷,涂了鲜红的蔻丹,白的像雪,红的像血。
那只极漂亮又极诡异的手摇了摇。
严氏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对劲,笑着拉女儿下车来。
严氏拉下车的,是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红盖头遮面的女子,好似新嫁娘,身躯僵硬地被拉下车,红色绣花鞋踩在地上。
但严氏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反而兴致勃勃地牵着她四处去看园子景色。
其他下人也没觉得不对,主人对这座园子满意,叫他们都松了口气。
车夫赶着车去后院,一路走,车厢板一路滴滴答答往下落血。红到发黑的浓稠血迹,黏连着落在青砖地面,往后院去。
“大囡,多吃点,你可清减了不少。”用膳时,严氏乐呵呵地往嫁衣女子面前的碗里夹菜。
饭菜堆了老高,一口没动。
女子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侍女们笑着来来去去,奉茶汤,端净手盆,伺候夫人小姐用完膳,再伺候她们回房洗漱。
期间,红盖头红嫁衣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
没人觉得不对。
二小姐性子就是这样,喜静。
是夜,园内寂静无声,唯有风吹拂,树叶簌簌响。
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慢慢往园子外去,手拢在大红袖中,身形僵硬,一步步走着很稳当。每一步都如尺量般,分毫不差。
她渐渐往北走了。
那个方向是——兰庭寺。
……
又过几日,四月中旬。
姜遗光正看书,忽地,金光一闪,身影消失不见。
第62章
严氏未察觉异样。
方家园子里, 她整日拉着女儿四处转,钓鱼、赏花、品茗、作画……
“果然母女连心,二小姐这几日气色好多了。”
“二小姐不愧是才女……”
纸上空空如也,红嫁衣红盖头的女人静静坐在桌边, 一动不动。那些人却连声夸赞, 好像真看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作。
严氏亦骄傲地将画纸晾干, 让人拿了卷轴来,小心地裱好。
女子慢慢站起身,往回走。
那双极美的、如冷玉一般洁白的手垂落下来。行走间, 厚重红盖头轻晃,鲜红裙摆下,露出一双只裹着白袜的脚,红绣鞋却不见了。
方家园子里依旧宁静、和乐融融。
京城南郊。
这座山谁也不知原来叫什么,因山上有个兰庭寺, 大家就都叫它兰亭山,也有些直接叫兰山。
往日兰山的风头不再,大火焚烧了山上的一切。接近山顶处的房屋黑黢黢一片环着山体,时不时有焦黑的木头往下掉。放眼望去, 尽是焦土枯树, 毫无生气。
山下守着不少眼带精光的士兵,穿甲带刀, 在距山脚约几十丈处立牌子划开路障来,简单搭了几间屋子日夜守着,不许人过去。
即便如此, 周遭百姓有受兰庭寺恩惠颇多的, 也小心跟了来,隔着老远供奉了水果吃食等物, 更有些跪地大哭,要拿了黄纸元宝等物来烧。
反正兰庭寺都没了,这些人要哭就哭。
一个守卫听着头发花白老太婆的低泣,不耐地掏掏耳朵。
眼角余光一瞥,好像有什么红色的东西飘过去了。他立刻扭头去看,却没发现。
“奇怪,我眼花了不成?”
一阵山风忽地从上头吹下来,尘灰夹杂着落叶当头吹了满脸。那侍卫呸呸几口,还好眼睛闭得及时没迷住,再一抹脸,得,手心全是灰。
他连忙转身进屋子里,取下帕子,水壶里倒了些蘸湿,往脸上胡乱擦拭。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怪,那守卫没多想,继续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待同僚推门进来,他扭头问:“张兄,方才我脸上沾了灰,现在还有吗?”
他又用力抹了一把,帕子上黏糊糊的,不知擦出来了什么。
张兄扭头看他一眼,正要笑他,却顿时惊惧大叫一声,而后连滚带爬拼命往外跑,跑之前还不忘把门用力关上,不让他出来。
“有鬼……有鬼……”张兄哆嗦着同领头人说,“刚才我看见李大把他自己的脸擦下来了!他整张脸都擦下来了!”
小木屋内,李大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小子跑什么?
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明白过来对方逃跑的缘由。
他脸上本该长着眼睛鼻子的地方,平滑一片,没有任何起伏。他试着张嘴,却也张不开。
李大发出了古怪的惨叫声。
……
黎府,书房。
“兰庭寺?鬼怪不是已被一个姓姜的小子收走了吗?怎么还有诡异?”
黎恪放下书,漠然开口。
平日恭敬侍奉他的小厮恭敬如前,腰深深弓下去:“还请二公子出手。”
“我已经收了两次厉鬼了,你们知道,我每次都是死里逃生,这回一个不明不白的也要我去。”黎恪冷笑一声,“是觉得我命太长了吗?”
小厮依旧恭恭敬敬:“请二公子出手。”
没多少人愿意沾上这事,闯死劫本就千难万难,更遑论在死劫中被恶鬼针对。
里屋内传来祖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很快,侍奉黎老夫人的丫鬟急匆匆掀帘出来去厨房端药。
黎恪看见了丫鬟从书房前经过时焦急的面庞。
祖母、父亲都卧病,每日药钱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别说每日衣食、柴米油盐,蕙娘已经把嫁妆都拿出来了,可他堂堂大丈夫,怎能靠妻子的嫁妆?
黎家在京中举目无亲,若是只靠科举,即便他侥幸考中,也要先去翰林院过几年清苦日子。更何况,官场中那些勾结斗争,黎恪不认为自己能争过。
他等不起……
后院又飘来乔儿的哭声,蕙娘低声哄他,让他别吵着父亲念书。
黎恪闭了闭眼。
“走吧。”
小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黎恪先去看了看蕙娘,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当他说起自己要去同年家中小聚时,蕙娘面上不舍,却依旧要起身替他收拾,总不好两手空空上门。
黎恪不叫她起来,摸了摸乔儿稚嫩的脸庞,狠狠心,转身离开。
兰庭山下,圈得更严,原来只是搭几间木屋,现下羽林军驻扎了上百人在此,营帐连绵,守卫极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