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271)
他的画再一次被毁了。
可他不能不继续。
一旦他停下笔,画卷上的画面便会自动飞快地演变,最后演变成入镜人们如今的状况,包括他在内,无一不处在生死边缘。
如果姜遗光不改,画面上也会自发生出入镜人景象,且他们会立刻按照原定的走向被杀死。
因此,姜遗光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他们的命运。
那些入镜人都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自己认为的幻境,都是确实发生过一次的事实。每每到濒死之境,就被姜遗光生出的幻觉打断,抹去,而后,再重来一遍。
包括黎恪在内,他所有还活着的入镜人,都已经历了不下二十次的幻觉。
那些幻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们现下还活着,全靠一口气死死吊着——他们还记着自己在死劫中,要活着出去。
姜遗光思索许久,还是决定赌一赌。
他手中的画笔伸到了榕树顶上。
将榕树从顶端开始抹去。
画卷、榕树、王国……
画卷或许是封印着什么,让这几大诡异古怪的王国能够按照畸形的秩序运转下去。
画卷破坏后,他们从王国中出来,便立刻被榕树所迷惑。
榕树、皮囊……他想起了镜外自己收的一个或许和其相关的恶鬼。
既然画被毁,相应的,他也该把榕树毁去。
树枝在画卷上绘着的榕树顶端抹去的一瞬间,姜遗光听到了巨大尖锐的嘶吼声,山呼海啸般从树中传来。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吼声,分不清男女老少,甚至有些像野兽咆哮,说这是几万个恶鬼齐声嘶吼也不夸张。
他忍着那股耳朵都要被震破的疼痛扭头。
视线所及之处,高高的榕树顶上,繁茂枝叶簌簌落下,树枝上挂着的那些轻飘飘惨白的人皮张大,齐声哀嚎。
风仍旧在吹,他们在树枝中飘荡,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齐看着姜遗光,目光怨毒、阴森,冰冷无比。
简直像年节时挂在树上的红灯笼,或者应该说是一堆瘦长白灯笼,飘摇不休。
姜遗光扭头看着那棵树,继续伸手,一点点小心抹去树冠。
在树后忽然冒出许多身影。
这一回,姜遗光看得很清楚,大约也是榕树的速度变慢了些,才能叫他清楚地看见,树上皮囊飘落下几个,落在地上后,就变成了他熟悉的那些幻觉身影。
“善多!我终于找到你了。”疯疯癫癫的黎恪向他扑过来。
“善多,你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吗?我快要逼疯了,求求你带我走……”被换上猫的皮毛的兰姑低声哭泣,“你不是能够画画吗?求你了,把我画成人吧,我不要当一只猫……”
“善多,我的腿……”黎三娘的面容一点点冰冷,“我已是第十一重死劫,你该明白,如果你是我,你也会下手的。”
姜遗光加快速度,一点点擦去榕树,不让树下的自己被波及。
掉落在地的人皮越来越多,渐渐的,有了兽皮,一落地,就成了新的身影。
姜遗光提笔,小心地将那些落下的皮囊全都勾到其他城池中。他的动作很快,像是给西瓜挑籽般一个个飞快挑走,又再度在画卷上“砍树”。
终于,这棵遮天蔽日让他仰起头都看不见树顶的大榕树被他削去了一大半。
只有一棵粗壮的树干,和树干顶被削得只剩一层的树叶,撑开薄薄的伞盖。
榕树被砍,其他人的幻觉渐渐改善不少,慢慢恢复神智。
一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次又一次似真似假的幻觉,众人不免后怕,可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这些幻觉突然又消失了?
是谁做了什么?
黎恪和九公子恢复神智后,发现彼此就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各自倒在地上,神情痛苦又凄惶。
二人对视一眼,竟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对对方的厌恶和忌惮。
黎恪也愣了愣。
他想起幻觉中的一切,实在太过真实,且发生了那么多次,即便他知道全都是假的,可再见到九公子熟悉面容的那一刹那,他依旧止不住的从心底涌起厌憎之意。
九公子也是这样吗?他在幻境中看到了虚假的自己?
兰姑,三娘,还有善多,是否也是如此?
令他担忧的事发生了,他一念到这些人的名字,想起这些人的面容,从心底涌上来的不是熟悉和愉悦,而是止不住的深深厌恶。
简直都快成了他的心魔。
“你……”
“你……”
黎恪和九公子同时开口,见对方同样开口又连忙顿住,再度同时说话。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又一次异口同声。
“既然这样,那便我先说。”九公子道,“想必你刚才也经历了数十上百次幻觉。我心知这不是你的错,可我现在暂时调节不过来,我不想在无意识中杀了你,所以接下来,我们还是分道走吧。”
他这话说的肯定,干脆又冷淡,撇过头去,不再看黎恪一眼。
黎恪不强求,爽快地答应下,转身飞快离去。
这就是那幻觉的高超之处。
如果只是以同伴的面容对他们作恶、伤害,他们都不会在意。
可偏偏……这幻觉一次又一次的推演着他们将来可能发生的分歧冲突,且每一点点小小的矛盾最终都演变成了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
现在,要去找姜遗光吗?
一想到这个名字,黎恪就察觉到了痛苦。
幻觉中,姜遗光一次又一次地责备他,怨他不该将自己带入他自认为的正途中,怨他不该唤醒自己的七情六欲,他起先愧疚,听多了以后,难免厌烦,再后来,就是有些恶心了……
不,不能这么想……这些都是幻觉,和姜遗光有什么关系?
黎恪深深地吐了口气,思考了一番,待会儿见自己见到的善多该怎么做怎么说,最后发现,自己还是不要瞒着他,直白说出来最好。
他正这么想着,走了没几步,眼前就出现了熟悉的画面。
大榕树。和树下的姜遗光。
从另外一个路口走来的九公子,兰姑和三娘,凌烛等人。
一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当中的姜遗光身上,他们几乎是惊讶地看着被削去一大半的榕树,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自己刚才遇见的幻境和这棵榕树脱不开关系。
再一看地面,原先不过浅浅一层浮在地面上的画,此刻却轮廓又深又鲜明,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姜遗光画了什么。
“所以……这死劫其实是一幅画吗?”黎恪惊疑不定。
那些画看着就被抹去了很多次,又重新画上许多次。
这让他他下意识想到了自己经历的每一次都比上一回更恶心、更凶残的幻境。
不仅是他,其余入镜人同样想到了。
所以,他们刚才经历的几十种幻觉,都是因为姜遗光在画画吗?
他们还不知事情全貌,经过幻境后,早就对其他人产生了深重的厌恶心态,他们原本还能安慰自己,此事和的其他入镜人没有关系,他们该携手出去才是。
又骤然间发现,令自己陷入几十重幻境折磨的正是姜遗光?
“新仇旧恨”下,所有人看着姜遗光的眼神都不太友善。
即便是一直对他很好的黎恪,眼底也生出几分怨念。
而姜遗光,本就是对他人善恶念无比敏感的人。
其他人对他好,他会发觉并予以回报。若是对方有一分恶念,他也会第一时间察觉到。
黎恪在恨我。
其他人也在恨我。
姜遗光看着画,心里猜测出了他们厌恶自己的原因。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姜遗光回答了黎恪的问题:“不止是这棵树。”
画卷上,榕树的根一点点被姜遗光抹去。
厉鬼尖叫嘶吼,哀嚎不休。
等榕树不见后,他们估摸着不会再遇到幻觉。但大黑狗的执念还未消除——它的怨恨那样深那样重,该如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