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2)
话本不厚,不过几十页,说某地有一位名叫将离的妓女,性格孤僻古怪,却生得国色天香,加之琴艺高超,很受追捧。因缘巧合下,将离救了一位白茸的富家女子,二人一见如故,白茸主动提出替将离赎身,认她为义妹,二人同吃同住,亲如一家。
当看到白茸有一位俊美的兄长时,掌柜忍不住面带微笑,以为接下来就是花妖与书生的故事。
直到他翻开下一页,陡然转变的剧情令他惊愕不已。
透过薄纱,姜遗光能看到对方越来越奇怪的表情,迫不及待,又恍然大悟,还带了几分后怕。天气潮冷,可掌柜的脑门上竟硬是渗出了冷汗。一本看完,掌柜还有些怔愣。
“如何?”姜遗光问。
他以往从未写过志怪,都是写些书生最爱看的才子佳人、受人赏识一步登天类小说,近日突然福灵心至,想到这么个故事,便记录下来,拿去售卖。家中宽裕,即便赚不了几个钱也无所谓。
掌柜回过神,摸摸额头,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干净,他现在还有种背脊发凉的后怕感,忍不住苦笑:“这本虽是志怪,可也实在太吓人了些,结局更是离奇,无常先生的书迷们未必爱看……”
姜遗光静静听他说完,才道:“只说多少就是,照以往买断,不必分成。”
掌柜其实很想让无常先生改改,不过对方只是位婢女,遮掩面目来书馆卖话本,从不泄露身份,想来不差钱,遂歇了心思。
姜遗光得了银子,照旧往小路走,拐进来时的僻静小巷,正要摘了幂篱脱去外套,却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些不对劲。
有人跟着自己。
是求财?还是动了别的心思?
摘幂篱的手抚了抚,垂下,姜遗光脚步不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继续往小巷深处去。
腰间短匕已取出,紧贴腕骨,随时准备出鞘。
越往里走,愈发幽深阴冷,深绿色苔藓爬满青石砖,一股湿漉漉的潮气往鼻子里钻。跟着的人并未停下,没出声,可姜遗光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影随形,并未放弃。
小巷尽头有两处拐角,右边是更狭窄的小路,通向其他巷子尽头,左边那条则是死胡同。
姜遗光放慢了步伐,好似已到了目的地。在小巷尽头,他并未停下,而是借着右拐的转身姿势,无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落日余晖洒进巷中,形成一道倾斜着切割阴阳的分界线,依稀可闻外头人群回家三三两两的吆喝声,书生们借酒尽兴高谈阔论,妇女教训小孩儿,小贩高声吆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那股被窥探的感觉……消失了。
姜遗光定定站在原地,打量四周。
不会错的,方才有人尾随。
墙壁两侧粗糙,若是有人身手了得,在自己回头前攀上墙头躲避,也不是不可能。
“婢女”身份暴露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到不得已,他不想闹大。
姜遗光方才已借着转身的瞬间看清了右侧的小路,通畅且没有危险,他后退两步,忽地猛转过身,闪身冲进小路口。
小路狭窄,两侧多有从居民院墙内伸出的树枝,他身形很灵巧,自树影中七拐八弯如潜在水底的游鱼般潜出去。
在他即将冲出小路口的瞬间,巷口侧边半合小门内突然伸出一只毫无皮肉的白骨手掌,直直往他脖颈掐去。
……
夕阳彻底下山前,醉酒的青裳方巾书生跌跌撞撞往巷子口走。这一片都是官绅们买下用作租赁的房屋,他为了进京赶考,两年前就来到柳平城,在此处居住。
凉风袭来,吹得书生打了个哆嗦,酒醒了大半,他隐约觉得这条小巷似乎不是回家的路,却不知怎么的停不下脚步,直愣愣往里走。
就好像……这条阴冷僻静的小巷中,有什么吸引着他的事物似的。
浓郁到极致的芍药花香袭来,愈往里愈烈,将隐约的惨叫声吞没进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大风呼得刮过,一条手帕高高吹起,飘落在青裳书生死不瞑目的脸上,血液将丝绢上的芍药花染得鲜红。
第2章
柳平城西边,靠近城区边缘的位置,房屋逐渐低矮下去,身着丝绸长衫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出现穿着粗麻短打的百姓们,赶在宵禁前回家。
人群中有个老人,脊背弯到几乎折到膝盖,头发花白,正吃力地拄着拐杖往回赶,另一手还提着个小包裹。奇异的是,三三两两结队互相说话的人们就跟看不见他似的,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经过他身边,还要加快脚步走过。
老人已经习惯了,闷不做声往家去。他同孙儿住在最远离宅区的荒地旁。若不是他在衙门做活,带出几个徒弟帮着破了几个案子,到底有几分面子,恐怕连这个最边缘的房子都住不得。
想到那个聪慧到多智近妖的孙子却无缘科举,再想到自己今日看见的那些个书生,老姜头不禁一阵心酸。
他心中做何想旁人不得而知,待他好不容易缓慢踱回家,站在门口就闻到了饭莱香气,顿觉熨帖。
多好的孩子,不过命苦了些,怎么就被那帮人说成那样?
刚推开门,老姜头就察觉了些不对劲。
饭菜香气中,夹杂着一缕很浅淡的血腥味。寻常人或许闻不出,可他,老姜头当仵作已数十年,根本瞒不过他去。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自己孙儿曾经因恶名的遭遇,焦急之下,老姜头一拐杖锤开传来动静的厨房门,大叫孙儿小名:“善多,你……”
话未说完,消失在喉间。
姜遗光站在木案边,一手提菜刀一手按鱼,利落剖开鱼肚,双手沾上了血腥,因这动静抬头看来,黑漆漆眼里传递出疑惑的信息。
“你在杀鱼?”老姜头干咳一声,立刻改口。
姜遗光:“今日下河捉的,准备炖鱼汤。”
“鱼汤好,鱼汤挺好。”老姜头绕着他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姜遗光自小不爱说话,喜怒不形于色,任由他打量,他看不出对方是不是又受伤了瞒着自己。
姜遗光忍耐惯了,没叫他看出不对,只打算明天去医馆买些药偷偷敷了。爷孙俩一同吃过晚饭,洗漱罢,姜遗光看了会几书便睡下。本又是个平凡的夜晚,他却在睡梦中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反反复复,从厨房传来。
是老鼠吗?
听上去不像。
像是个活人。
姜遗光想起曾经有人特地半夜翻墙进家门教训自己,睁开眼,掀起被子下床向厨房走去。
他的袖中藏了一把刀,从枕头下取出来的。
越往厨房去,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响,咀嚼、轻微脚步、衣料的摩擦……在寂静寒夜中显得格外明显。那人还在吃东西,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到来。
一步又一步,悄无声息靠近,然而,就在姜遗光的手扶上门栓的瞬间,房内动静戛然而止。
他发现了?
木门被猛地推开,袖中利刃瞬间出鞘,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寒光和少年漆黑如墨的双眼,亦照亮了这间不大的、一览无余的小厨房。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旧门板用力撞在墙面,发出巨大回响,房屋顶簌簌落灰,连带着堆嵌进墙面的几间小木柜门也跟着抖动,洗干净的碗筷整齐摆在灶台边半开合的碗柜里,上面还有水滴在流淌,再过去,是码放整齐的柴火堆。
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就像那天在小巷中一样,紧随着,无处不在,却根本看不见,捉不着。
姜遗光一一检查,发现厨房里贵重些的油、糖、盐等一样没少,反而今晚杀的鱼,因只吃了一半,另一半生鱼肉用盘装了放柜里,此刻,盘里的鱼肉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迹都无。
再一看,本放在柜中的几斤生肉也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拴肉用的麻绳,还带着血和肉的腥味。
“善多,怎么了?”老人的声音从房里传来,边咳嗽边往外走。
姜遗光生来情感缺失,其他人拥有的喜怒哀乐他从不曾体会过。他不会因家人去世而悲痛,也不因城中百姓对自己退避三舍而难过,就如此时,他也不觉得那人的行为有多么奇怪——当然,对于那些“正常人”来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偷吃生鱼肉,这的确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他知晓自己对常人而言是不正常的,便习惯了伪装,将自己伪装得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