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348)
这是他们自己犯下的错。
姬钺面无表情地说着自己做下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提起刀,将眼前这群不断询问的人杀了。借着眨眼睛的瞬间,他又垂下眼帘,掩饰过去。
记录完,几人的卷宗一核对,确定无误后,再重新拿去誊写,收录。
而后,又是新的死劫记录。
“……你是说,这场死劫中只有你一个人?”负责问询姜遗光的近卫有些不可思议,“你确定吗?是只有你一个人进入,还是有其他人进入,却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
姜遗光道:“前者,我能肯定。”
就听见他们小声地商议了些什么,或许是在讨论从前似乎没有过这样的事迹,但看他不像说谎,还是记下来了。反复核验后,近卫们确定无误,不似作伪,也誊写下放进了卷宗中。
这样一来,记录中,姜遗光便渡过了六重劫。
可他拿到山海镜也不过三四个月而已,速度实在惊人。
几场死劫记录罢,众人只觉筋疲力竭。黎恪起身要走,要离开时却又迟疑了,行一礼,犹豫着问:“……能否告诉我,黎三娘最后那场死劫,是同什么人一起过的?”
负责记录的近卫们数量不少,也只负责记录、誊写、编卷,至于其他人的卷宗,他们没资格查阅。黎恪的问题无人能答,只有一个近卫告诉他:“如果你真想知道,中元节后,你可以来藏书阁中看。”
黎恪要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行礼道谢。姜遗光的卷宗还没记录完,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实在思家情切,托近卫转告一声后,先乘上马车,准备回家。
不知过去这么久,蕙娘独自在家过得如何,她的神智可有清醒些?看见自己离开,会不会难过?
黎恪怎么也没想到,回家后,他会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那厢,姜遗光记录完后,天都要黑了,在别院里用过饭。负责给他记录的近卫们不知他身世,只隐约听闻他家中长辈已经去世,便问:“姜小兄弟,明日就是七月半,你可要回家祭拜祖先?”
近卫们再怎么冷情,他们也是人,平日不过奉命行事。姜遗光容貌出众,看着便叫人移不开眼,性情又“温顺”,谁也讨厌不起他来。
一听有人提议,其他人也跟着开口。
“对,听说你家在柳平城,明日可叫了马车送你过去。”
“在外多日,早些回家也是好的,也给老祖宗报个平安。”
姜遗光没说自己家中已无人,不过平日每逢清明或七月半,他也是要去扫墓祭祖的,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我在柳平城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不能暴露,还请替我遮掩一番。”
近卫们笑了起来。
“这有何难,明日给你叫来个人。”
“就是,保管别人站在你面前都认不出你来……”
翌日一大早,果然又新来了一个人,拎了个竹篾编的小箱子,从里面取了不少瓶瓶罐罐,挨个往他脸上涂抹,捏来移去,完工后,那张原本格外招人眼的面庞便只余下三分清秀,瞧着并不打眼,也不会普通到让人完全无法记住。
易容后的姜遗光同他们道别,登上马车,往柳平城去。
第233章
凉风萧瑟, 偶尔卷起一两张纸钱,飘飘忽忽吹至行人肩头。城门边马车排着队进出,等着出门祭祖,哀伤肃穆。
据说, 七月十五也是地官生辰, 这一日需布田祈谷, 供奉地官,以求来年更好的收成。道路两旁田地中,不少谷穗上都挂着五色小旗, 乍看过去,鲜亮一片。
姜遗光坐在窗边,掀开帘往外看,等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挂了五彩旗的田地渐渐往后移了。车夫扬鞭入城后, 方才有些散的人群喧闹声好似在此后就收束聚拢到了耳边,嗡嗡吵个没完。车轮碾过石板路,跟着吱嘎吱嘎作响。
几个月前那件事儿,除却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外, 多个人少个人, 或是换了个知府,对寻常小老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照旧过自己的小日子。
因着七月半鬼节,城中气氛不那么欢快,多了不少背着筐卖纸钱、纸元宝的小货郎。
姜遗光直接将一货郎背着的纸钱全买了, 又让货郎饶了几叠封包。那货郎喜得合不拢嘴, 跟路边小店借了笔墨砚台和浆糊等,站在窗边等。
姜遗光就着车内的小桌在封包外填了父母、师长姓名、生卒年后, 又照例多添了些诸如早登仙界,求判生方的吉祥话。风俗如此,他们总担忧自己烧给先祖的纸钱会被孤魂野鬼取走,故而这封包袋上除了要写亡者外,一般还需再往上写三代人。
姜遗光虽不信这些风俗,却也不会在近卫眼皮子底下特地要表露出自己的不同来。以往老姜头也是带他写过的。只是……他却不知自己往上三代有谁,只记得父母名讳。
再往上,父亲的父母亲、母亲的父母亲……没人告诉过他。
写罢,再挨个往封包里装纸钱,全都装得差不多了,浆糊细细封口,一个个封包堆在马车车厢角落里。姜遗光这才将借来的笔墨等物还给那货郎。
“多谢,辛苦你等我了。”姜遗光声音平静又温和。
那货郎连连摆手:“这有什么,不过一点小事,郎君实在折煞我了。”
姜遗光就微微笑了笑,看着很和气,很好说话。
货郎看他孤身一人,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可是从外地归乡来祭祖的?”
姜遗光点点头。货郎心里有数了,嘴皮子麻利地劝道:“既是外地来的,今儿祭祖完了也可以不着急回去,在城里寻间客栈住下。一来夜间行路不安全,二来咱们这儿酉时过后燃灯祈福哩,小郎君也可以等天黑了去河边放些灯,给先人祈福。”
年年七月十五,长河边,写了先人名讳的莲花灯顺水漂流,孔明灯一盏盏放飞高空。
以往姜遗光只能在家里看,老姜头不让他出去。
“你八字轻,阴气重,又还小,鬼节夜里出门,小心被冲撞了,丢了魂,可就找不回来啰。”老姜头如是说。
但他总是会弄来孔明灯,让姜遗光在院里点起来,看着它往上飞。
姜遗光微笑着回他:“多谢,我第二日再走。”
和货郎分别后,姜遗光又买了些供品、扫帚。先去祖父坟前上香、烧纸。坟头边野草长得快,已经有半人多高,蹲下去除干净了,细细打扫,放上供品,再点燃了封包。
火光袅袅,渐熄下去,姜遗光抽了根细枝条翻动火堆,火光立时又明亮起来,将封包里的黄纸俱烧成细细碎碎一堆灰。
先是祖父,再是父母。父母合葬在一起,不和老姜头一处。姜遗光提着竹篮翻过两座小山头,找到了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坟包。当他将野草除去大半后却发现,立在坟包前的墓碑……倒下了。
上面还留有几个被重物用力击打的痕迹,正面泼了墨,黑色墨汁染了大半粗糙石碑里,一块碑染得黑白分明。要伸手去擦,却擦不掉,墨汁已经渗进去了。
再看坟头,也有被人踢打破坏过的痕迹。
等杂草彻底清理干净后,破坏的地方更加明显。有人在坟包顶用石头压了一张黄底红字的布条,乍一看像一张黄符。打开一看,字迹有些褪色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写着他们这对父母养出一个大奸大恶之子,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云云。
跟着来的近卫都不敢看他了,谁知道竟然还有人做出这等缺德事?也不怕夜里鬼敲门。
姜遗光却依旧很平静,沉默着把那张黄条烧了,又写了字条,上书碑文,请近卫走一趟,去寻个工匠刻一块墓碑,越快越好。如果有现成的石碑直接刻最好,手艺精的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刻完。
那近卫显然有些同情他,看过纸条后,惊讶不已:“你确定么?这上面怎么没有你的名字?”
姜遗光平静道:“不加上我的也好,省得再有人来生事。我没有时间蹲守在这里,以后也难有机会再来。”
近卫拗不过他,劝了几句后还是驾着马车去了,将那块被染的墓碑也带去——刷上粉,再把一些字刨掉,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