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225)
薛绍彭等人都上来与明远郑重道别。
“只可惜种彝叔与贺方回临时被曾孝宽召去处理急务,否则……”
戴着眼镜的李格非惋惜地叹道。
否则他们这一伙儿铁杆好友,现在就是整整齐齐的。
明远也觉得遗憾。
偏偏还有一种遗憾,藏在心头似乎始终不能说。
他多想要再见种建中一面——他刚才有无数话要讲,可人在眼前的时候,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连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也耷拉着脑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终于到了要告别的时候——明远与每一个人拱手作别,相邀来年,汴京或是杭州再见。
苏轼那边这时也送得差不多了,而苏大文豪此刻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明远和苏轼的伴当赶紧一起,将这位“好酒却无量”的“苏仙”勉勉强强扶上马。
苏轼在马背上歪歪倒倒的,明远在想,要不要干脆将苏轼扶进大车中。
他们一起出发,随行的几辆装着行李的大车和苏轼的家眷仆从等一起,已经先走了。如今只有一辆车驾在明远和苏轼身边。
却见苏轼忽然在马上直起身,攥住马缰,高声吟诵道:“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④——”
明远心中回荡起强烈的同感。
汴京城当真在他的生命里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在这里结识朋友、铺开事业,更认清了自己在这个时空里活着的意义。
苏轼高声抒情之后,又放低了声量,似乎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般诵道:“海阔天遥,未知何处是潇湘④……”
明远一时为词意所感,双眼酸涩,不忍心回顾。
如果回顾,他真的很怕自己会在这城外二十里的劳劳亭畔,站上一辈子,等那个人——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④。”
明远自行上马,用力握住马缰,微闭双眼,一时间只觉得对这座城市、对那个人的思念就像是路边青绿色的杂草一般,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心里却好生荒凉。
他一时只恨,恨自己文墨浅薄,腹内草莽。
古人思念起来,能作出“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④这样的句子。
偏偏他这没有文化的现代人就只能形容:“草——一种植物!”
第154章 千万贯
车马沿着南下的道路, 渐行渐远,随着天色渐晚,他们竟又来到了一座长亭跟前。
苏轼终于有些支持不住, 摇摇晃晃地从马背上下来,在亭中坐下。明远忙吩咐伴当取水来,喂苏轼慢慢饮下,以缓解他酒后的不适。
随行的马车,就泊在这座供行人休息的亭子旁侧。
明远一回头,刚好看见史尚与向华也都已经下马, 正跟在自己身后。向华无精打采地低着头,而史尚正拍着他的肩膀,似乎在低声宽慰什么。
明远心头忽然一亮: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这个小伴当的想法。
只是他才现在意识到, 是不是太迟了一点。
忽听远处道路上蹄声的的, 钉着蹄铁的马蹄急促地敲击着地面。
明远听惯了这个声音,一时感到无比欣喜,愁容尽去,笑生双靥。若是有不熟悉他的人在此,见到他这副容貌,怕是会像太白一般当场惊问:“白玉谁家郎?①”
但明远到底矜持了几分,只是从亭中站起身, 站定了在原地,打定主意不能随意泄露自己的心事。
迎上前的却是一个小“叛徒”,原本正立在一旁独自啃着路边青草的“踏雪”, 此刻竟一路小跑,迎上前去。
来人正是种建中, 他奔驰到近前, 翻身下马, 大步流星地赶来,伸手扣住“踏雪”的缰绳,又抬起脸望着明远。
踏雪这家伙却卖好似的,伸出脖子去蹭蹭种建中。
明远恨得牙痒痒的,心想这个小没良心的踏雪,明明跟种建中相处没多时,却显然要与种建中更亲热些。
“小远——”
种建中此刻根本不顾上其他人,他匆匆赶来,就是为了与明远说上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因此自他赶上明远一行,他的视线就再未离开过明远的双眼。
“师兄为何去而复返?”
明远故意问。
“小远,师兄难道不能再来送你一次吗?”
原来种建中此前确实有紧急公务在身,原本已经送到了城门口,无奈只得与贺铸一道,匆匆返回兴国坊。
但是他也是个极其精明干练的人,在军器监一年,诸事精熟,三下两下处理完了最紧急的公务,想到苏轼与明远一行有多人相送,定然走不太远,于是果断出城,果然在这里又赶上了明远。
他口中说着“相送”,同时目光灼灼,盯着明远,似乎在说:“师兄难道就不能想你吗?”
明远顿时涨红了脸低下头,很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能感到一丝清淡的甜意。
“小远,此去经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种建中的语气有些沉重。
“是啊,师兄。”
明远心头微沉,可还是打起精神:“但是,我们两人有约定在——”
明远与种建中的约定是君子之约:种建中前往陕西,重转武职回归军中,将随王韶一道经营熙河,开疆拓土,剪除西夏羽翼。
而明远前往杭州,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他依旧是军器监的“顾问”,有一定的便宜行事之权,能够率领吴坚等工匠,在南方沿海之地继续研究火器,以期制造出更多可供军中使用的兵器。
这个约定,仿佛跨越千里之遥,构筑起一道无形的联系。
明远为了种建中的人身安全,会尽一切所能,研制出威力巨大的,同时也是使用安全的武器;
而种建中为了明远和更多人的平安喜乐,会忘记自身安危,不顾一切地冲锋在前。
但种建中似乎并不满足于明远的这个答复,他又向前迈了半步,已经靠得很近,可以稍稍低下头俯视明远。
明远却耷拉着脑袋不看种建中,而是搜肠刮肚地找话说,终于想起了什么,抬头问:
“师兄,前往陕西去的行李小弟都替你收拾好了,已经送到了府上,师兄临行前别忘记了。”
“哦!”
种建中伸手挠挠头,反问道:“很多吗?”
这个时空里路税很重,但是官员们任职期间在宋境内旅行,所带的行李却不会被征收路税。
这算是官员的一项特权。
因此不少官员去外地上任、卸任,都会随身携带大量货物——有些是为亲朋好友所带的礼品和必需品,也有些到了当地一转手,就可以买一笔大价钱。
所以种建中这么问明远,是想知道明远是否需要他给远在京兆府的亲人捎带物品,又或是想要托他带货。
明远顿时失笑,扬起脸,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师兄,你看我是不愿意交路税的人吗?”
交税是光明正大的花钱渠道,他巴不得多交点税呢!
然后他伸手比划:“大概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包裹。师兄若是轻骑上路,也可以很轻松地带上。”
种建中便知,那肯定都是明远为他准备的路上必需品,和这次别离时送的礼物。
他盯着明远,心头一时有无数话想要说,却又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远亦然。
他们这样面对面地站着。
向华和史尚都远远地等着。
唯有“酒酣胸胆尚开张”的苏轼,正坐在长亭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望着天空,喃喃地与什么人对话。
“对了,今日有没有见到师中?”
种建中问起他那个叫人不省心的幼弟。
明远摇摇头。
“昨晚我和端孺告别,他今日一早就去国子监了。”
“师中最是依恋你,可惜今日无法出门相送。”
种建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他突然上前半步,用力拽住明远的胳膊,轻轻一拖,已经迅捷无比地转了半个圈子,两人一起,转到了听着长亭一侧那驾马车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