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剧岂可修 上(107)
一刻钟后, 马车在一座装潢大气、秀丽别致的府邸前停下。谢娴虚弱地出来, 靠在文绮身上, 换了软轿进了后院,召来府内供职医工。
谢涵则往前院去,玖氏家主玖玺琏闻讯赶来, “不知太子前来,有失远迎, 失敬。”
玖玺琏人至中年, 身材倒没走样, 脸部轮廓十分方正, 两颊美髯翩翩,看起来沉稳持重,还有几分儒雅气质。
但也只是看起来, 他与谢涵说话时,一手虚搭在腹前,一手弯在背后, 仗着比谢涵高几寸, 俯视下来,声音也四平八稳无一丝他口中的歉疚, 隐有倨傲之意。
他是齐国四大氏族之一玖氏的家主,权倾国内,玖氏子弟遍布全国,从军方到政坛。
他的弟弟久玺桓乃齐军上军上将,手握齐国六分之一的兵力,他的长子位列大夫,素有贤名。可以说他脚跺一跺,整个齐国都要抖一抖。他确实有倨傲的资本,也确实该倨傲。
但谢涵有个毛病,他就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傲。很明显的,从霍无恤到赵臧,从贪狼到应不肖,能收拾的都被他收拾了一遍,不能收拾的也全刺了一遍。
此刻,他淡淡笑道:“论礼法,家主该在正门前迎孤,现在却至孤走到前园时才过来,确实有失远迎、十分失敬。但知错能认,善莫大焉,家主很好。”
玖玺琏顿了一下,或者说懵了一下――从来没人能把寒暄的话曲解到这种地步;除了国君,也从来没人敢要他去正门口迎接。
没错,礼是这么要求众臣对国君与储君的,但他们岂是一般的众臣?
反应回来后,他脸色一僵,这话他也很难接下去。
还是谢涵绽开个笑,“更何况,孤与家主,除却是君臣,还是亲戚,您是姐姐的公公,算来孤是小辈,依孤看不用讲这些繁文缛节,家主何必这么客气较真呢?”
玖玺琏深吸了一口气,“岂敢托大,礼不可废。”
谢涵吃了一惊,“什么?现在让孤退回大门口,您重新来迎一次,不可,这折煞小辈了,而且孤急着去见姐姐。”
玖玺琏根本跟不上谢涵天马行空的思维,僵笑道:“……殿下可是听岔了,老夫何曾说要殿下折回大门了?”
谢涵奇怪,“难道不是?孤叫家主莫要较真,家主却说礼不可废,又知错认错,难道不是要知错就改?”
玖玺琏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面皮耷拉下来,他唇薄头细高颧骨,笑容一散,就显得有几分刻薄寡恩,“太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涵对他骤然变色的脸恍若不见,长长舒一口气,拍手道:“看来不是啊。那可真是太好了,看来玖伯父果然是拿孤真的当亲戚看了。”
他纯然喜悦的笑脸和雀跃的话语十分有感染力,却直把玖玺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一阵胸闷里,耳边那个讨厌的声音却还在继续,还变成了那种小期待、小羞赧的语气,“既然伯父真把涵当小辈疼爱,那涵有个不情之请就直说了?”
不,不要说。
玖玺琏又深吸一口气才忍下这句心声。他觉得这段对话的戏肉要来了,对方绝不会是无聊找他来扯皮的。那刚刚说他“不敬”就是威吓,说什么是“小辈”是给个甜枣?看来是有要事相求?
如此粗糙的手段。
居然是被朝野称颂的贤太子。
先君的眼光果然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
看来这一任的诸公子都不行,才使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发散了一会儿思维,一边假惺惺地可惜齐武公的选择,一边嘲笑一番诸公子,终于舒了胸中一口被一噎再噎的郁气。
他再看谢涵这个“称大王的猴子”,决定且听听对方要说什么,“殿下请说。”
只是请说,可没有答应。
谢涵看着对方身上又现隐隐傲然,心下惊讶,但正事要紧,遂继续用“小辈音”道:“姐姐在路上动了胎气,涵为人弟,心中担忧,可否请家主为涵带路看望姐姐?”
玖玺琏:“……”说好的有要事相求呢?他还能拦着媳妇的娘家人来探望吗?
又一口气堵嗓子眼,“殿下说笑,殿下看望公主,理所应当,自去便好,何须请求?”
“可涵不认识路呢。”
“……”
等玖玺琏带着谢涵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一个做公公的带人去媳妇那儿可不好,遂招下人去知会妻子一声,让她在谢娴园外和他们一起过去。
谢涵嘴角一直噙着抹笑,但见玖玺琏从头到尾没有关心过谢娴,哪怕一句问问“怎么动胎气”等等的话都没有,那笑便越来越冷。
而玖玺琏之前被谢涵遛弯子遛了一大串话,没空注意,现在后知后觉反应回来对方身后还带了一串卫士,就这么往后园过去……他皱了皱眉。但现在已走到这里,倒不好提出来。而且,其中一个卫士扛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里不知装了什么,甚是怪异,他疑道:“这是?”
谢涵一笑,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这是涵要送给姐姐的礼物,有惊喜,伯父保密哦。”
玖玺琏:“……”
说完,谢涵转移玖玺琏注意力道:“这里是……怎这么重的药味?”
二人遥遥绕过一座苍竹翠柏掩映下的院落,隔着十几丈远都能闻到里面传出的浓浓草药味。
玖玺琏闻言,那虚假的笑意也淡下来,摇摇头叹息道:“是犬子少游。”
谢涵蹙了蹙眉,他知道这位玖家二少爷身体不是特别好,鲜少露面于人前,连他也没见过,却不想到了这个满园药味的地步。这何止是不好,简直是药罐子。就这样,玖夫人还要帮玖少游抢少家主的位子?
把各种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嘴上装模作样道:“素闻玖二少爷聪慧过人,真是可惜。”
“少游从小懂事,过目不忘,三岁识千字,十岁诗书礼易皆在胸,十四岁涉猎百家学说,可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慧极必伤啊。从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人人皆知我长子少卿颇具才干,却不知我这二子更在其上……”说起玖少游,玖玺琏就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喋喋不休。说着可惜,隐隐却带着骄傲。
谢涵:“……”说你胖居然还喘上了?
他撇撇嘴:过目不忘,三岁识千字,十岁诗书礼易在胸,十四岁涉猎百家学说。
他也是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他虽然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显摆放傲,却也不至于和个药罐子过不去,垂眸看一眼地上分岔的小路,“伯父,往左还是往右?”
玖玺琏收敛了情绪,“往左。见笑了,实在是老夫每见少游一次都心痛一次。”
“可怜天下父母心。”谢涵淡淡道。
不一会儿,绕过棵亭亭如盖的枣树,二人终于来到院落前,身后还跟着许多卫士下人。
按理说,这么大队人马该是很显眼了,但偏偏在门口的一个中年妇人却视而不见,反而兀自教训下人。
她衣饰华丽,周身气度盛气凌人,走近了还能看清额上一颗红痣,脸上两道深深法令纹,看面相不是个好相与的。
此时她正高高扬起一只带着翡翠镯子和红宝石戒指的手,一巴掌打在跪在地上的一个俏婢脸上,“百次千次地叫你小心,却还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公主要你这种贴身侍婢何用?”
那俏婢脸上瞬间高起一个红肿,但谢涵依然一眼就认出她,竟是文绮。
院门前跪满了人,粗粗看去,全是跟在谢娴身边的人。那妇人一巴掌下去后,就高高一抬手,“来人啊,全都发卖了。”
她身后几个强壮男女立刻上来在他们嘴里塞了布团,强拖硬拉就要拽人下去,院门前顿时全是呜呜嘶声,其余下人无不心肝胆颤。
嚣张。
她竟敢这么嚣张。
明明知道姐姐就在院内,明明知道他就要来了,竟然还敢这么肆无忌惮。
这样以后,还有谁敢再听谢娴的话,还有谁敢再不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