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妄为(167)
“……不敢。”池羽怂怂地缩了下脖子,憋了一会,又忍不住问,“咱们这是确认方老跟蛊书有关了?”
“未必。”颜王垂眸碰着温烫的茶盏杯壁,淡淡道,“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赵夫人来,沿着手头上的线索查下去,总能知晓方老与蛊书有无关联。”
他抬起眼:“上楼吧,还有堪舆图要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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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按照顾长雪——可能也是按照颜王的预期,回客栈的第一夜总该沾染几分春意,但真正跟方济之打完照面,谁都没了旁的心思,两人干脆点了盏灯,共用一张桌子拓堪舆图。
这一次的搜寻进展并不顺利。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好像来了就不打算走,冰雹一日下的比一日大。
好些人返回客栈时都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互相一问,不是遇上了山岩崩塌就是遇上了泥水滑坡,好在过往他们也曾这么倒霉过,算是有些应对的经验,几人一组互相照应着,倒是没出现减员的情况。
赵夫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夜里赶到客栈的。
玄未最先进门,顶着半脑袋的血。被玄丙按坐下来清理伤口时,他还捂着头嘟囔:“太他娘的离谱了……”
他抓着玄丙说:“你知道这一路赶过来,我们遇上了多少回河流决堤,山岩崩坍吗?简直就像是霉神附体,硬不让我们来西南。幸好过往十来年什么倒霉事儿我都遇到过,不然还真应付不来。”
“……”赵夫人在旁边局促地盯玄未,几度欲言又止。
玄未头上的伤是刚刚才被崖石砸出来的。
原本那块锥状的岩石正对着的是她,玄未发现后匆忙推了她一把。她没出什么事,玄未的额头倒是擦出了一条血口子。
玄未感觉到赵夫人的视线,斜过眼:“我没事,这么浅的血口子,几天就结痂了。你往右边看——王爷和陛下要问你话呢。”
来时的路上,赵夫人还因为要离开老夫人很久而总挂着脸,这一路被救了十来次,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对着还满脑袋血的玄未说不了。
赵浣纱依言转过身,冲着顾长雪和颜王行礼:“敢问,是何事要召民女来西南?”
顾长雪冲她晃了晃手里的信,放在桌上:“朕想知道,非水是哪条河?凤不落地处何处?赵夫人,你身在江南,为何会知道西南蛊寨里的人才清楚的非水?”
他问的并不凶,也不急,但赵夫人的脸色霎时白了,紧接着脸色渐青,神情变得难看:“都是些叫人作呕的往事,陛下何必追究?”
顾长雪还待再开口,颜王冷冷地道:“说。”
他这个字蹦得冰冷又有力,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这种不近人情的态度反倒让赵夫人收敛了推脱的口舌。
颜王既然是这个态度,恐怕这件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她推脱。
“……”她绷着脸矛盾挣扎良久,最终低声道,“凤不落……是民女出生的地方。”
那是一处山谷,景色总是很美。
“所有的树都长得枝壮叶厚,还会有细密的根须从树干上垂下来。”
“虽然被连绵的绝崖峭壁围锁着,但每到雨季就会有很多蝴蝶从山的另一侧飞过来,在山谷里一待就是好多天。”
凤不落的景色很美,她尚还不懂事时一直这么想。
后来……就不了。
赵夫人垂下头:“我们的寨子,原本是湘西还算有名的蛊寨。后来因养蛊受人忌惮,寨子被附近的人趁夜倒了雄黄酒,纵火烧了。寨老率寨里的人逃出来,叹着气说此地已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官府近来也在准备出兵围剿各大蛊寨,不如将寨子迁到更深的山里去,深到任何人都找不到。”
那便是一切灾难的开端。
“西南多雨,山谷的地势又低。每次遇到雨季,农田都会被淹没,屋子也没法住人。没有吃的东西,没有住的屋子,很多人根本熬不过雨季。所以每年的雨季一过,便是丧期。”
“寨老头疼地说,这样不行。得有人去外面带些粮食,带些能帮我们度过雨季的东西回来。”
这个想法没有错,寨子里的人都很赞成。于是从某年开始,寨里的人开始外出接活,大部分时候是扮成巫师赶尸,毕竟那时候泰帝还没将重典用在治巫上,赶尸这个活还算吃香。
“最初几年,寨子里的日子的确变得好过了不少,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出于一些再现实不过的因素,寨子内部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夫人说这些话时,脸上总蒙着一层淡冷的讥讽意味,似乎对其中的某些人或事格外嗤之以鼻。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你们知道吗?原本我们寨子不叫凤不落。”
那个时候,寨子里主事的还都是女子,寨老也是女子。蛊在寨子里传女不传男,和湘西大多数蛊婆的规矩一样。
“最初出山接活,也都是女人出去。只是到了城镇她们才发现,移居深山多年后,山外的风气早变了。”
原本女子也能行商开店,现在却不能了。一个姑娘家别说出门行商,就连抛头露面也得被人嚼舌根子。赶尸更是男人才能做的活,没有哪位雇主会乐意雇女人。
“不得以,她们只能回寨。打那之后,所有外出的活便都交给了男人们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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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年,男人们逐渐把持了寨子的命脉,寨里的人能不能度过雨季,都开始仰仗他们的脸色。”
赵夫人带着那抹淡而凉的嘲讽笑了一下,轻飘飘地道:“再后来有一年啊……寨老生了场重病。她的男人和孩子们趁她昏睡,拿刀将她剁了,剖出藏在心脏里的母蛊,又翻出她的蛊书,破了蛊虫传女不传男的规矩。”
赵夫人眼睛弯起来,笑盈盈的样子叫人有些发毛:“知道我们寨里有多少位寨老吗?十二位。”
“一夜之间,全都死了。胸腔被挖的空空的,肋骨晾在吊脚木屋门口。第二天清晨,太阳照下来,地上映出好多双翅膀啊,好像落满了凤凰。”
那些男人原本沉浸在夺蛊成功的喜悦中,醉饮了一夜的酒,第二天清晨刚一推门,就被满地的凤凰倒影吓得霎时酒醒。
“他们大概是真的很想忘记那天满地错落的凤凰吧……”赵夫人轻幽幽地笑了一下。
“可惜,往后那几年,即便他们已经顶替了自己的妻子或母亲,坐上了寨老的位置,即便他们已经凭借着手里的蛊毒强改旧规,从此寨中蛊虫传男不传女,即便寨里的女人已经变成联姻的工具,可以肆意抢夺……他们还是忘不掉。”
那些凤凰的倒影总在他们的梦里阴魂不散,如一那天清晨他们推门而出看到的那样,始终重叠错落地笼在头顶,挥之不去,像即将扑下的魔爪,又像是死亡的轮刀。
“康元五十六年那年,其中一个寨老猝死于梦魇中。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僵硬了,脸上都是惊惧。所以,剩下的寨老们都怕了……”
怕什么呢?怕那些梦魇里盘绕的凤凰真是妻子或者母亲的化身,怕自己也会步上这个寨老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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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人信仰万物有灵,就算是一块长得硕大奇怪的石头,他们都会敬畏三分。更别提这些寨老本就心中有鬼。
他们试过蛊,也求过医,任何手段都驱不散那些黑翼层叠的梦魇。一夜夜熬下来,剩余十一个人里又送走了两个,顿时让他们更加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