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妄为(137)
玄甲被司冰河捅了一下,苦着脸顶着满头包熬粥去了。踏出门的同时,床上的老翁也悠悠醒转。
他睁眼看着床顶的帷幔有些迷茫,紧接着猛然一骇,惊坐而起:“官府,这是官——”
他急了还没半息,就见九天和玄银卫各捧了大氅进门,为自家主子披上驱寒。
“哗啦。”
一件大氅展开,明黄扎眼。
“哗啦。”
另一件大氅曳地,银色的布料在月下鎏光。
“……”
老翁僵了少顷,木着脸直挺挺地睡回床上。
他把眼睛一闭,神色很安详。
急个屁,这明显是梦。否则他怎么会看到伸手扶自己的公子穿上了皇氅,另一个满口饴糖的家伙披着霜银大氅?
老翁闭着眼在心里念了一句“噩鬼逐散”。
第九十二章
“……”顾长雪无言地看着老翁一系列的动作。
倒是旁边的千面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上前拍拍老翁:“别闭眼了,不是梦!听王爷说,你进城就是为了报官?现在你面前就是整个大顾最大的两个‘官’,你还不抓紧时间陈述案情,不想找你儿子了?”
老翁闻声一僵,缓缓睁开眼,用力咬了下舌尖。
疼痛乍然迸开,老翁痛得叫了一声,可眼底却闪出狂喜——会痛,居然不是梦!
他慌忙从床上滚下来,跪叩在地:“草民叩见——”
“说案情。”顾长雪打断,“你说你儿子来江南后就不见了,他来江南做什么?”
“找、找人……”老翁畏缩着坐起身。
他说:“我儿名叫俞木,是个行商。平日里他走的是从西北往西域去的商线,路上总会遇到不少过客。他天性热情,总能交些天南地北的朋友……”
这些朋友有些会成为生意上的伙伴,也有的纯粹只是聊得来。
好比这次俞木说要找的人,就属于“聊得来”的那一拨。
“他走得很匆忙,只给我丢了句‘朋友有可能遇到了些事,我得去看看’,便备车离开了。去的是江南。”
因为这次出行去的地方和往日不同,老俞心里便总是记挂着。本指望儿子能定时传信,让自己安心一点,岂料左等右等,什么信也没等来。
“他往常不是这样的!”老俞着急地抬起头,生怕面前的贵人们觉得他大惊小怪,“平日里不论他去哪里,只要到了地方,都会定时隔一天寄一封信。十几来年都是如此,怎么会说不寄就不寄了呢?!”
起初,他以为是信差路上遇到事,亦或是信鸽迷了路。可他等了两天,又等了两天……即便第一次是信差遇事,第二次是信鸽迷路,那第三封、第四封……总有一封能寄回来吧?!怎么可能次次都出事呢?
老俞含着眼泪:“我就托周围的人替我打听。可是……”
可是春日飞雪,田地都封了。大家也忙,也焦心。哪能抽得出空帮他找儿子?只劝他说不会有事。
他们说,你儿子去的是江南,烟雨鱼米之乡,又有朋友在那儿,流连个一两月难道不正常?
他们说,老俞啊,你别想太多,钻了牛角尖。本身你儿子出门在外隔一天寄一封信就挺黏糊的,不像个大男人该做的事。可能这次出门,他被朋友糗了几句,决定改了这习惯呢?
“怎么可能呢?”老俞低低地呜咽着,“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性子又那么固执,从小养成的习惯我跟他娘纠正到大,他都一直不改。这种养了十来年的习惯,他又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我怨呐……”老俞流着眼泪喃喃,“我心寒呐。我儿子笨,天生一根筋,我跟他娘没指望他念书考功名,只求他做个有良心的好人。他记上心了,做起来就一点也不带含糊。”
他们家原本也只是普通农户,俞木还小的时候,穷到连饱饭都吃不上。小俞木记住了爹娘说的“与人为善”,就一天到晚跑出去帮人的忙。
村口大爷丢了拐杖他自告奋勇去找,东头李婶家的母猪难产他也跟着忙得团团转。后来长大了,哪怕生活再困窘,只要别人找他帮忙,他总会竭尽全力。只要是自己手头上有的东西,别人需要他就愿意借,哪怕借完了自己一无所有,他都乐意。
人人都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在陷入困境时,想的都是独善其身,唯有他家的傻小子,都快融在江里了,也要伸一把手,想把别人托上岸去。
这种性子,突然说要出门行商,老两口谁敢放心?
可俞木太倔了。想要做一件事,谁都扭转不了他的决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俞木行商的头一天,他们就做下了约定,只要俞木出门,一到目的地,就要每隔一天给家里寄一次信……
老俞两眼鳏鳏地跪坐在地,重复着喃喃:“我怨呐……我心寒呐……”
他怨,是怨自己。如果当初没把俞木教成这种性格,是不是俞木就不会为了朋友的一句“出了点事”远赴江南,从此杳无音讯?
他心寒……是因为有些人明明是踩着江里的泥菩萨才过的河。可当泥菩萨需要帮忙时,他们却一个个都不愿伸手。
老俞自嘲地笑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木小的时候,他曾对俞木念叨过:“助人呐,不能抱着‘我是图一个回报’的念头。咱们与人为善,是修咱们自己的品德。别人回不回报,咱们求不来,也不应当求。否则这助人的本质可就变了。”
他也清楚,春夏正是田里离不开人的时候,更别提西北一直在下雪。大家想要先保住自己活命的根本,再考虑他人,这想法无可厚非。
可每当他累极了的时候,怨怼就总是会从心底里冒出来。
——凭什么这些人知恩不报?
——当年我儿也是在自己身陷困窘时帮的这群人,我凭什么不能要求他们施以同等的援手?
还有自己。自家就是个吃饭靠天的普通农户,有什么品德好修的??
你看看那些独善其身的人,哪个过得不快活?只有你,心比天高,还教得儿子也跟着犯傻,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活该。
老俞垂着头:“我知道指望不上别人,只能自己来找。”
这一路他走得并不平顺。
最初的时候,他还能凭借俞木攒下的积蓄租辆马车,结果半途遇上了山匪剪径,车没了,盘缠也没了,他硬是凭着双脚从西北走来江南。
临近江南府城时,他实在支撑不住,晕厥在官道上。
意识模糊时,他还想着:这么晚了啊。这么厚的雪,只怕我明早冻硬在雪里,尸体都未必能被发现。梦晚还在家里等着我把儿子带回去……可我真的走不动了。
真的走不动了。
老天大概格外憎恶他,才总是不给他任何希望。
他在心灰意冷中闭上眼,再睁眼时,身边居然是温暖的茶炉,一个咋咋呼呼的店小二说他真是太幸运了,居然能赶上自己因为意外不得不大雪夜出门采买。
“诶,你知不知道这种事百年难遇!……百年可能有点夸张了吧,但自开店以来,就今天晚上,我因为店里缺货出门采买,往日里掌柜的从不犯这种错的!”
店小二絮絮叨叨:“老人家您真是福大命大,这可能就叫做‘命不该绝’吧。唉,现在可少见这么幸运的事儿了,倒霉的事倒是一件接着一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