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不想做皇帝(260)
自己这一生过得实在无趣,他杀了无数的人,手上沾了无数鲜血,人生近三十年,却始终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
所以,被箭矢穿透心脏的那一刻,他看着椒红色的宫墙,心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他想,死亡是解脱。
可是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三年前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他一身朝服站在众朝臣间,等在金銮殿外,恍惚地抬起头,头顶是未大亮的天光,正在和同僚一起预备今日早朝。
身边一切皆如常,所有人与事都在按原定的轨迹向前,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必死的结局。
何其荒谬?他死了一次,却又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方南巳原本以为这是恩赐,所以也尝试过做出改变,试着绕开原本的结局。但无论他怎么做都没用,所有人的命运都像是被下了某种诅咒一般,殊途同归,满盘皆输,一次又一次。
他曾经单枪匹马杀入皇宫,也曾夜半潜入瑞鹤园割下郑秉烛的头颅,到后来累了倦了,索性辞官归隐,独自游遍大宣版图每个角落,觉得无趣便站在悬崖边纵身一跃,在风里的时候,总能感受到片刻的自由。
可无论他何时死去、以何种方式死去,再睁眼,还是会回到那个清晨,回到一切的起点。
总听人说,生前若做了太多恶事,便会落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模样,但想来,也不过如此。
方南巳自认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所以,落得这么个结局,他也毫无不甘。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死过多少次,又活过多少次。
次数多了,他甚至有种虚幻感,好像身边都是梦中人,这偌大世间,只有他活着,清醒地被困在这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
后来,他便也麻木了。
他不知道这荒诞的一切要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又或者他直到时间末尾都摆脱不了这个诅咒。
转机是从哪一刻开始的?
还是那个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清晨,他同朝臣走入金銮殿,一起山呼万岁拜见陛下,正神游天外思索这次该做点什么,却突然听见龙椅上那位点了他的名字。
他已经历过这段时光无数次,所有人都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方南巳甚至记得这场早朝谁站出来说了什么话、甚至连停顿与情绪都记得分毫不差……
可这次,一切都不同了。
那人叫他出来,说要把皇位给他,然后又说了些奇怪的话,之后突然起步,把自己撞死在了九龙玉柱上。
金銮殿里乱成一锅粥,尖叫、哭喊、疯跑……只有方南巳静静立在原地,看着那人像片黄色叶片飘然落地。
下一瞬,五感暂失、魂魄好像被人从身体里拎出又回落……
视觉恢复之后,他再次站在了金銮殿外。
方南巳原本以为是自己终于被这诅咒逼疯,疯到出现了幻觉。
可重来一次,一切又不同了。
这位和应弈长得一模一样的新皇帝好像完全不知自己处于何种境地,他露尽锋芒,短短一个早朝搬出无数改革,将那群死脑筋的言官文臣感动得涕泗横流。
方南巳知道,他活不久了。
果然,不过三日,方南巳于梦中再次迎来神魂恍惚,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在循环不断无尽枯燥的时间里,方南巳等待着、等待着……终于迎来了一丝乐趣、一点改变。
回溯时间的条件依旧是死亡,不过决定者从自己,变成了那个人。
第四次回溯的时候,方南巳发现重生点也与以前不同了。
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困住他无数次的清晨。
这是方南巳第一次看见结束一切的希望。
那个人,那个顶替了应弈的人,或许能助他离开这无望苦海,让他离开这漫无止境的枯燥折磨。
不过方南巳不习惯将希望押给除自己以外的人。
所以他还在想,如果自己死在那人的回溯点之前会如何?
他死后,是会离开那人、回到属于自己的清晨,还是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终于摆脱这些沉重的轮回?
死亡对方南巳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方南巳很想尝试,毕竟,无论如何,事情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可比死亡先来到他身边的,另有其人。
方南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所以无论在口中还是在心里,都称他为陛下。
这位陛下和应弈,真的很不一样。
方南巳一直觉得应弈和自己是一类人,应弈冰冷、沉默、阴郁……让人很难心生好感,所以他们除公事外交流很少,互相认可对方的为人,却并不欣赏。
方南巳是冰冷石洞里盘踞的毒蛇,而应弈是阴暗处生长、结网的蛛。
但那人不一样。
他和方南巳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如果要形容,他就像一只鸟,不是被困在笼子里靠人施舍而存活的玩物,而是淋着阳光自由展翅飞在风里的、真正的飞鸟——就像曾经某次方南巳从悬崖跃下时感受过的一样。
他活泼、闹腾、尤其话多。
方南巳从来没见过那么吵的人。
吵就罢了,还总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他做的事方南巳也很难懂,明明都已经在万人之上了,却还是存着几分善心,在乎底下微尘草芥的生死。
方南巳其实早就应该死了。
但陛下出现之后,这个计划被他一拖再拖。
因为他总想看看这个人还能做出什么事、还能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段、还能掏出多少出人意料的小诡计、还能死多少次……还有,在这吃人的、处处都是锁链的皇宫里,应弈没能做到的事,他是否能寻见一丝生机。
他这位陛下,善良、机灵、勇敢……还带着一种很少见的生命力。为了达成目标、好像无论被打倒多少次,都能鼓起干劲重新再来。
有些事情,方南巳实在不想承认。
但事实是,这个人让方南巳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独属于“活着”的真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枯槁与麻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期待,就像荒原上破土而出的一点绿意。
期待这个人还能怎么做、期待他的选择、期待他改变的每个人每件事,甚至……期待他的出现,期待看见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如果算上那些无望的循环,方南巳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很多年,但其中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具行尸走肉,死了挺好,活着也行,找不见生存的意义,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牵动他的心绪。
他甚至连口味都没有特别的偏好,“喜欢”对他来说,是个抽象的、遥不可及的词。
“喜欢”,或者“爱”,通常被他理解成“想要”和“占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人有了这种念头。
厌烦他和旁人说话、厌烦他将目光落向其他人、厌烦他对别人好。
更厌恶,旁人在他那里,比自己更重要。
方南巳想,他对自己来说,就像那把陪了自己很多年的那把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