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不想做皇帝(171)
苏言心里愈发不安,他四下张望着,有个念头绕在心里久久不敢开口,最终却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了一句:
“陛下他会不会……”
方南巳自然知道苏言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没怎么思考,便答出一句:
“不会。他还活着。”
苏言不知道方南巳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也不敢追问,只能默默同方南巳一起,在这座死城里寻一丝生机。
虞城不算太大,只两条主街,和若干小巷。
周围的尸体不仅属于人,还零星躺着家畜家禽,下手的人必然狠毒残忍至极,竟没给虞城留下哪怕一只活物。
方南巳踏过一地黑红,拐去了虞家客栈所在的街道。
虽然有足够的把握,但方南巳的精神还是难免有些紧绷,直到他一眼瞧见远处房檐下蜷坐着的一个人影。
方南巳肩膀微微一松,快步朝那边走过去。
靠近了,也确定了那的确是他要找的人。
那人浑身湿透,衣袍被泥水溅出一片片污渍,蜷坐在角落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
方南巳并没有刻意隐去自己的脚步声,但一直等他走近,对方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方南巳脚步微微一顿。
他原本想唤这人一声,但开口前,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给这人找见一个比“陛下”更合适的称呼。
于是他放弃开口,选择直接走过去碰碰应天棋的肩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指尖才刚刚触上去,甚至连他自己都还没有一丝实感,那人便突然反应很大地颤了一下,而后一双手臂毫无章法地挥打着拒绝着他的触碰。
这是一段激烈却无声的挣扎。
他一边抗拒,一边把身体往后缩,即便已经背靠墙壁无处可退,还是紧绷着身体用全身力气抗拒着旁人的接近。
“是我。”
方南巳一把握住应天棋的手腕,单膝跪在他面前,另一只手用力按着他的肩膀,逼迫他冷静下来:
“冷静一点,是我。”
应天棋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这个声音属于谁。
他怔怔地抬眸望了一眼,而后对上了方南巳一双瞳色幽深的眼睛。
天光稍微有些刺眼。
也是这个时候,应天棋才恍惚意识到,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原来,无论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多少事,等到了时间,天都是会亮的。
可是应天棋对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什么实感。
他只记得自己原本是在客栈里面坐着,坐到尖叫哭喊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火光与呛人的浓烟。
火烧起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逃跑。
一直等系统弹出大红色的警告弹窗,他才艰难地找回一点点理智,把自己挪到了屋子外面。
他坐在一地尸体和废墟间,火焰的灼烫混着人血的腥味,还有将亮未亮的天空,恐怕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那片压抑的灰色化成雨水落了下来,浇灭了烈火,也将应天棋淋得湿透。
他没有躲,也没处可躲。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原处,直到有人触碰到他,在他无意义发疯时制住他,让他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
应天棋一双眼睛通红,他就那样与方南巳对视许久,才从方南巳的眼睛里找见那么一丝还活在人间的真实感。
无论夜晚有多残忍荒诞,天都是会亮的。
应天棋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是,在夜晚逝去的人与物,却再不会随着太阳升起而再次苏醒了。
应天棋鼻头涌上一股浓郁的酸涩,视线也愈发模糊,模糊到他看不清方南巳的脸。
然后脸颊上多出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像是先前淋过的雨,但雨丝是凉的,眼泪是热的。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
大概过早独立的孩子都是这样,比起哭,更愿意把流眼泪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解决问题上。
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因为就算把眼睛哭瞎也不会被人帮助被人关心,哭过了擦干净眼泪,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
长大之后,就更没有哭的理由了。
都多大的人了,哭鼻子多难看啊。
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应天棋其实很抗拒。
他想把眼泪咽回去,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这么幼稚这么脆弱,但是眼泪越来越多,越流越凶,擦也擦不干净,索性放肆一回。
于是应天棋不再压抑,呜咽一声,嚎啕大哭。
他身上脸上都是混着血的黑灰,泪珠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看起来滑稽又狼狈,但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些。
方南巳难得有些无措。
他怔怔地看着应天棋坐在地上像个孩童一样情绪崩溃,根本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
半晌,他才试探着问:
“你……?”
但这句话并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那之前,应天棋一把抱住了他。
方南巳微微一愣。
“你杀了我吧……”
人哭得太伤心,话也说不清楚,但方南巳还是听清了。
因为很快,那人又死死抓着他后背的衣料,哭喊着重复一句:
“你杀了我吧!!!”
“……什么?”
方南巳很轻地皱了下眉。
“怎么办啊,都是我害死的……这的人,那的人……怎么办啊方南巳,这所有的人,都是我害死的啊!!!”
应天棋哭喊到嗓音都嘶哑。
是他。
都是他。
是他为了找诸葛问云编出那么一句诗,引得陈实秋警惕,查到白尧头上,再一路追查到这里。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白尧可以在诸葛问云的帮助下顺顺利利度过这三年,蛰伏民间养精蓄锐,然后,就像白尧自己说的那样,在乱世中为百姓、为后人蹚出一条路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凌溯是杀人凶手,但应天棋才是这惨剧的源头。
虞城数百条人命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迫切地想要寻一个转机,最后却一次次意识到……晚了。
他没有破局的办法,也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从来没感受过那种无力。
他不能自杀,因所谓“任务奖励”,谁也看不见他碰不到他,更无法达成他杀。
系统强调过很多次,隐藏任务是独立副本,这意味着,就算应天棋在任务结算后立即死亡,读档也没法回到一切开始前。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或许系统从一开始就推算出了事件结局,所以才说无论玩家是否接取任务,任务剧情都会继续进行,所谓“任务奖励”,也只是帮作为旁观者与参与者的玩家保下一条命。
只有应天棋自己知道,自己这一夜对着满城的尸体,是怎么熬过去的。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不久前那场冰凉的雨里,他眼前的画面有一瞬的闪烁。
那是隐藏任务的最终结算画面,地上每一具尸体的头顶都浮现了他们的名字,每个字都是代表死亡的灰色,就像游戏里的NPC标识。
那些姓名穿透建筑,在他眼中重重叠叠,像一片死灰色的海。
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那些名字便尽数化为尘屑消散了。
后来,在几乎要洗净天地的大雨中,应天棋的眼睛曾被突兀出现的光源微微映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