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508)
“就是,将军怎么不见了。”
“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莫非徐太师……”
那厢,引路人也把落在水中的三人捞了起来,两方互相一对,都明白过来所谓山海镜源头竟然在这儿。
可真明白以后,皇帝反而更不知道怎么彻底终结鬼祸了。
山海镜本就是不属于此世间之物,包括扶木、孽镜台……整座岛都本不是此世应有之物。
徐福被引诱了。
他打开了那扇门。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进来了。
船上,徐福醒转过来,其他人围过来或关心或担忧地问,他也不说话,只有两行泪沿着鬓角流下。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他所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留下看船的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徐福只说仙山不是仙山,而是邪祟幻术。将军连同数百士兵、巧匠还有童男童女全都没了,只有他一人命大,侥幸逃了出来。
几人听得胆寒,忙驱船离去。本以为还有些波折,结果一路顺顺利利,什么也没发生。
徐福站在船尾回头望去,大海茫茫,再不见“仙山”之影。
回想种种,茫然、失措、焦虑、恐慌……种种错综复杂心绪交汇,他长长地叹口气,心想:此番归去,该向陛下进谏,再……
——再以死谢罪!
五人都能看出他的决心。
但他们也都明白,事情绝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回去的路要快许多,徐福舍下船队,只留一艘大船,结果不出半个月就见到了港口。
那他们来时用了好几个月……
徐福不敢往下想,船上几人也不敢说话。
一靠近岸,他们就被发现了,数十只小船团团围上来,船上人逼他们马上靠岸。
不听命不行,这些人手里有弓箭,箭矢已经对准了他们。
徐福有些吃惊,因为他认不出这些士兵穿着的军服。
不像秦兵啊……
那会是从哪来的?
大秦国土上,还有人敢自立拥兵吗?
这些士兵把他们扣下后押走,船自然归他们了。一路上徐福越看越心惊。他们回到的确实是原来的岸口,几个月过去,怎么就大变样了?一队队士兵游弋,地上的土浸到红得发黑,更远处,他看见人头堆成的京观。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随徐福的人们也茫然,徐福悄悄叮嘱他们,绝对不要乱说话,不管碰着什么都由他来开口,到时就说他们是他的家奴就好了。
那几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肯定不乱说。
结果打听出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大秦已经……亡了?”徐福不敢置信。
他环顾四周,除了和他一同出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嘲笑地看这群“乱秦余孽”的热闹。
“瞧他那副死了爹的样子……”
“居然还说自己是徐福,咱们大王都杀了多少个徐福了。”
跟随徐福的几人都是军中好手,被捉住后盘问一通,确定不是奸细就被拉去当军奴了。
徐福看着像个读书人,当问起他会做什么时,徐福犹豫着答道自己会占卜看相,会医术。那人眼前一亮,硬要他给自己看相,徐福看过后,那人连声称赞,拉着他就往大帐子里跑,把他举荐给了一位将军。
到这时徐福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西楚霸王……项羽?
从未听过的名字,竟也敢称霸?
徐福冷静下来后,明白自己也许得了什么机缘,来到了未来。
他的陛下没能等到长生不老药,已经去了。
只是不明白,这是多少年后,何以大秦都亡了呢?
他还记得陛下泰山封禅时的模样,傲睨万物,何等意气风发,他曾断言,大秦可延续千千万万代,大秦疆土也将遍布天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福想要溜走,他以卜术令捉住他的小头目畏惧他,将他引荐给大王。在前去见大王的路上,他换上衣服逃走了。
一路走一路打听,途中山匪众多,又时不时发生战乱、灾祸,百姓活不下去,或人相残,或典卖家人,或人相食。皇帝看得心中不忍,凌烛更是隐约懂了为什么徐福会有那样的想法。只可惜,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徐福风尘仆仆赶回咸阳,偌大都城昔日繁华不再,士兵来来往往,土地焦黑,不知是被烧的还是被血浸的。他混进城后往里走,发现路边房屋都没了,再不见百姓踪迹。
四人跟在徐福身后,看他一点点变得绝望。
徐福在找自己的家人。
他本出身齐地琅琊郡,得陛下重用后便携家人到得咸阳。路上经过琅琊郡时他找过,没能找着。他便寄希望于咸阳城。就算时隔多年,他们都不在了,总该有子孙后代。
就算打过仗,他们该逃走了罢?总不会待在原地任人宰割。但是他什么都没找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家中赶,除了残垣断壁外还是破败废墟,没有一点踪迹。
他又昼夜兼程赶到阿房宫外。
听闻项羽那厮烧毁了阿房宫……不该,不该,他若聪明,留下当做自己的宫殿也使得,何必烧毁?
只是,他依旧没能看见那座天下第一宫。
那片曾经奢华雄伟的宫殿,大秦万万人心之所向处。陛下最爱在正殿邀人议事,乐师们会在殿前起舞,他熟识的方士们和那位天下第一相师会择一处偏殿一同饮酒和歌,听前面传来的歌舞声。到夜间,再一同登上最高处的塔顶观星。
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片漆黑废墟。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热烫的焦火味。
星空下,徐福跪倒在地,无声痛哭。
皇帝悄声对姜遗光说:“他……也难怪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路走来,徐福的人品她看在眼里,平心而论徐福可担得起一句君子,路遇穷困、病弱、幼童等,他从不欺凌,总是尽量能帮就帮,即便有些并非真正弱者,只是以弱示人好谋夺钱财,他也并不下杀手,脱身后便不再管。
皇帝能感觉到,此刻徐福有些变了,一路波折并未使其蒙尘,可在见到阿房宫惨状后,这块美玉终是蒙上淡淡阴翳。乍看不出差别,但若不将阴翳除去而是任由其蒙蔽,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福垂着头,泪水砸在地上,溅起一点灰。
“西楚霸王,项羽?……”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一路上,他听够了此人事迹。
秦二世元年,随项梁起兵,后拥立秦怀王之孙,数次大破秦军,而后进军关中,将先占据咸阳的刘邦赶走,然后……
杀了秦王子婴,烧毁阿房宫,屠戮了咸阳城……
——自立西楚霸王。
“大秦本该千秋万代,一个西楚霸王……呵呵呵呵……”
浓云遮蔽月光,黑暗也不能掩盖他眼中恨意。
皇帝警觉:“他想做什么?”
凌烛并不似她这般滥好心,虽说百姓惨状也叫他有些不好受,可把一切都当看戏就无所谓了。
百姓苦,既非他所为,也非他力能及,如此,与他何干?
他笑道:“若有一天,我发现有人毁我宗族,灭我王朝,只为成全自己霸主之名。我也会同那人不死不休。”
站在后世人角度看,秦暴政灭亡当然是咎由自取,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后,谁还能理智呢?
姜遗光也道:“他要报仇。”
引路人和姜遗光都很少出声,甚至前者的话比姜遗光还少些,至少皇帝和凌烛发问,姜遗光会回答。引路人却不搭理他们二人,但若是姜遗光有疑问,他便有问必答。
姜遗光明白其余四人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皇帝、凌烛与符轮开口越来越频繁,常常聊天,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不必吃喝。他们也无法入睡,就算想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神智还是清醒的,仅仅只是闭上眼发呆而已。要是再不能常常出声,他们就真的和死了没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