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187)
翻过小山坡,越过洼地池子,越往前走林子越密,一年前开出的道早就被野草荆棘重新长满了,需三五个人在前边拿镰刀开路才行。
姜遗光一直默默跟着往前走,间或打下一只鸟,让其他人收着。
借着打鸟的时机不断注视四周,可不管怎么找,周围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绿色,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影。
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看着自己?他又藏在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不得而知,手停在腰间数次要拔剑,又放下。
这种不断被恶意注视的行径让他时刻保持警惕,丝毫不敢放松,尽管他也明白,身边跟着这么多人,那个人即便要对自己动手也要从长计议才是。
但……那道视线跟着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快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太阳终于挪到了西边,天边泛起红霞。
队伍里又死了几个人,都是途中不小心碰到毒物,或者被毒虫、毒蝎子、毒蛇给蛰咬了,大夫没救过来,确定人死了以后就地找个地方挖坑埋了。
两个时辰间,他们行进了约莫十里路,途中砍了不少当火把的木头,够点个三天三夜了,昨晚打猎剩下的肉也都在,全军放开了吃一天也没问题。
太阳西斜,照进林子里的红光柔美如红纱,一层薄薄的雾从四面八方飘来,慢慢笼罩住整座山。
伴随雾气涌来的还有一阵阵潮湿的凉意,浸透衣裳,不知不觉间渗入皮肤。初时还不觉得如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冷得发抖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山谷,这处山谷名为落霞谷,仰头看四周都是山,谷中一条狭长小溪蜿蜒流淌。他们站在谷底,活像站在一条长长高高的盘子底,盘里还盛了一汪水,粼粼漾着夕阳晚霞金红色的碎芒。
到落霞谷就安全许多了,这里的水能喝,雾也没有毒,野兽虽然多,但他们人也多,聚在一起壮壮声势,寻常野兽也不会招惹这么大一批人。
蒙坚甚至有闲心开始欣赏风景。
落霞谷东面的山头两头凌空凸起,中间凹下去一点,看上去像一支树杈。
蒙坚就指着那座山对姜遗光说:“你瞧那座山,我们都叫它龙顶珠。你看那个张开的地方,像不像龙脑袋上顶着两支角?”
“当某些特殊时候,从山脚下往上看,太阳或者月亮正圆时出现在两支龙角正中,这就是龙顶珠了。”
姜遗光想象不出来,他并不觉得像,相反,他觉得那个大大的豁口更像一条龙张开的嘴巴。不过他没说,只是附和点点头以示赞同。
“据说,如果有人能够在太阳正好落在龙角当中的位置,也就是龙顶珠一景出现时,站在龙角之中,脚踏龙首,头顶日月。那人就能黄袍加身。”蒙坚越说越起劲,说完马上反应过来,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咳,我也是听说的,这话不可信。别的不提,那座山山脚下都被封了,不让上去,也就是大家伙说着玩玩而已。”
除了姜遗光,其他人都渐渐放松了心神——夜里才是要紧的,现在绷太紧夜里可怎么过?就连弓箭也要时不时缓缓弦呢。因而他们都很有兴趣地听蒙坚说故事。
骊山中不少门道他们也不清楚呢,蒙坚从小到大都长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山。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不过是个民间故事,陛下宽仁,就算传出去也没什么。姜遗光也跟着说:“这有什么,不过闲话而已。”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的手却再一次下意识碰上了腰间佩剑。
那个人,已经盯了他接近两个时辰了。
倒也不是一直注视着他,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人养了只鸟,放在箱子里关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打开盖子看一眼。
对那个人来说,他不过一时兴起的观察。他却对每一次恶意的注视都会下意识做出反应。
现在他很确定……
那个人在故意用这种方法消磨他的耐心。
弓弦时时刻刻绷紧,最后只会绷断,人时刻绷紧,最后也会心力交瘁。
他到底是谁?
那头,蒙坚话中的喜悦更深,边走边自己转了一圈指着周围的山说:“骊山北边的这一块山地,整个就像一条龙。所以北边的整块地方,包括四面峰几条谷还有这一大片林子,合在一块儿,有个大名字,就叫卧龙峰。”
立刻有个爱听评书的士兵笑问:“卧龙峰?难不成还和诸葛先生有关系?”
他说的诸葛先生就是三国时期蜀国那位诸葛孔明,号卧龙。
蒙坚打个哈哈:“谁知道?说不定当初诸葛先生也来过这儿,顺手起了个名呢?”
卧龙吗?
姜遗光跟着看了一眼山头,两支分不清是龙角还是獠牙的山石中,夕阳落下,清晰地化为一轮红珠,落在正中。
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太远了,又迎着光看不清楚。直视太阳,哪怕只是夕阳,那种灼热也让人受不了,等他移开视线再看向别处,眼前飘过不少乱糟糟的花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别一直盯着,眼睛会受不了的。”蒙坚关切地提醒。
姜遗光等缓过来以后又看过去,那人影却不见了。
落霞谷里果然比较太平,只赶跑了几群挑衅的兽群而已,在溪边把水囊重新装满。从谷中走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湿漉漉的雾水和细碎的草叶,鼻间充盈着带泥土和草木气的香味。
仿佛只是踏出去几步路的功夫,天就暗了。
他们所在之处为一处延伸出长长一角的山崖底下,月光被这片挡在头顶的山石遮住,更显得幽僻阴森,好像突然从白天转到了黑夜。
地上山中的人们赶紧都穿上一层大衣裳,火把点起。山里本就冷,夜里更是冷得厉害,六月天,竟到了几乎呵气成冰的地步。
蒙坚呵出一口白雾,搓搓手,提着嗓子道:“火把不能熄,每个人都看紧着些,盯着自己前头的人!”
“晚上那些东西疯得很,弓手把弓箭备好,其他人自己带着刀。”
如是一个接一个传令下去,整条队伍整装待发,踏着泥泞小路往外走。
“前边是一线天,顶多只能两个人并排走,两个人挤,我们一个一个过。里面有蝙蝠,有毒,别碰别招惹,安静过去。”
“每个人多带一根火把,记着看身上火油够不够,不够马上加。”
一线天里是透不进一点光的,要是没有火,恐怕会在里面被蝙蝠缠上。再说了,一人一个火把,看到火把的动静就知道那人怎样,是不是还活着。
蒙坚在前边传话,一个接一个传令过去。原先三四人并排走的士兵接了命令,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什,各自商议后排了队。
蒙坚和姜遗光也商量了,一人走最前,一人走最末。前边是弓手,中间是牵着骡子的人,后边的人挑着东西。
姜遗光往队伍最后走去。
一列长长的队,大约是眼睛伤了还没好,那些人的容貌于火光与夜光的明暗之中模糊不明。
只能看到亮闪闪的眼睛,希冀地看着他。有些能说上几句话的,打声招呼,道个吉祥平安。
这些人和蒙坚差不多,懂事起就一直听着骊山和始皇帝的故事,他们无比渴望探索这座山的奥秘,要让那座千年难遇的地宫重现人间。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无怨无悔。
姜遗光沉默地往后走。
月亮又大又圆,反而照得影子更恐怖,光影重叠间,影狰狞起舞如鬼魅。风吹树叶哗啦啦响,吹进山谷刮过一线天时,则生出鬼泣哀鸣一般的呜呜声。
等了很久,前头队伍终于往前挪动。姜遗光前边的士兵也才刚过弱冠,一张脸还带着稚气,扭头笑着和姜遗光说:“总算走了。”
“我一开始还怕呢,等了这么久,都不怕了。”
姜遗光也笑:“你怕什么?”
那小兵空着的一只手挠挠脸:“当然是怕有毒了,山里的毒虫多嘞,里面还有蝙蝠,你不怕吗?”说完他就想起来了,一脸艳羡,“我忘了,你不怕,你就是那个什么……百毒不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