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209)
可蒙坚似乎还是能透过它们,窥视到两千多年前那位至高无上的人间帝皇,玄衣冕旒,睥睨四方。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人间第一位帝皇,何等的威武气派?
他恨不得能匍匐在他脚下,任其驱使。而不是在千百年后只能偷偷摸摸像只老鼠一样钻进他的地宫,被秦俑追捕,没命奔逃。
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大秦啊——
叫他如何舍得?
要说下一次再进来?他可是知道姜遗光出去后就要离开去蜀地了。没有姜遗光引开鬼怪,下一次真的还能进来吗?
蒙坚一咬牙,对外面大喊:你们别进来!”说着脚步一转,不仅没有往外跑,反而穿过了过厅,一气往深处跑去。
就算是死,他也要离陛下近一些。
姜遗光刚解决掉两个秦俑,就听见蒙坚大叫一声自己的名字求救,扭头一看,蒙坚的背影正好拐过转弯消失了。
他当然知道蒙坚打的什么主意,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就算蒙坚不这么做,他也要进来看看的。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呢?
一看两人跑进去,这群仿佛活过来的秦俑就像受到了无形的指使一样,纷纷调头,转而追向二人。
倒把门外的那几个给忽略了。
蒋大夫没命地往外跑才捡回一条命,看着那扇门和全部调头进门的秦俑战车发愣,问另一个人:“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那人抹一把脸上的血,点点头,不说话。
望着那扇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进去,先约好在外面等三天。他们的干粮省一省还能保证三五天的。
如果三天还不出来,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先回去。
门内。
蒙坚知道自己算坑了姜遗光一把,也知道那些东西都追进来了。待跑到穿堂道里,见到最前方摆着一溜儿已经长满了铜锈和灰尘的编钟,拿着旁边堆满灰的钟锤就敲了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大殿。
“你疯了?”随之而来的姜遗光斥道。
身后,数十只秦俑紧追不舍,起先还有点乱,战车上的秦俑抬手挥臂,那些秦俑便立刻列好阵,向胆敢冒犯陛下的两个宵小冲去。
当年仿着将士样貌铸造的秦俑,它们的魂魄似乎真的被拘在泥土俑中,千年万年镇守地下,直至消散。
这时候再怪谁也没有意义,姜遗光冲过去就拉着蒙坚往里跑。
地宫远非他人所想那般黑暗,反而明亮又宽敞,鲛人油所制长明灯风吹不灭,水浇不熄,虽方便了两人逃跑,也给他们带来了困扰——四处都亮着,没有地方能躲。
蒙坚跑着还能喘粗气说话:“往、往东边跑。”
姜遗光也没问,半拉半拽地拖着他跑了,一路往东,两边摆了什么物件墙上画了什么也顾不上看,只顾闷着头往里跑。
等到了快东边尽头,到底了,墙边又有一条甬道,顾不上有什么陷阱,二人直往里冲。
好在这里什么也没有,通过甬道便入了一座高楼,这楼并不像一间单独楼宇,更像一间宫殿的二阙之一,只是不知是东阙还是西阙。
蒙坚心里其实也没底,他们碰到的这地宫在外边看起来只有孤零零一座,边上就是山石,他也不确定能不能通到别处。
跟据他所读的书中,他得知,如果没有猜错,秦皇陵地宫当与其生前宫殿相似,也就是这骊山地宫应该和秦皇生前的咸阳宫或阿房宫类似。
咸阳宫还在,只是他无缘得见,阿房宫早被项羽烧毁。但从书上说,自春秋起便有“西益宅不与焉”的说法,即向西面扩充居所是为不详,易引来灾祸。
再有,秦皇陵即便要设下诸多迷阵以免后世有人侵入,也不会建一间单独的宫殿,都道非令壮丽,无以重威,这种事很不合理。史书中亦记载,“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室复道,周阁相属。”意为秦宫殿成群,每座宫殿虽独立自成一体,但必定有复道、甬道相连。
他就猜测一定有通道和其他宫殿相连。还好让他赌对了。
身后,秦俑仍紧追不舍,沿途秦俑纷纷苏醒,加入追杀队伍中,数量却没有增加。姜遗光发现这些追着他们跑的秦俑似乎都被拘在了某处区域内,一旦离开某道界线,秦俑就会停在远处一会儿,再慢慢往回走,回到自己原来站着的地方,不动了,好像它们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样。
所以现在追杀他们的就是甬道两边的秦俑。
等过了甬道,穿入不知名地宫的东阙,那些灰扑扑的陶土兵俑再次慢慢散开,换成了镇守在两边楼阙里的新的秦俑。
“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蒙坚嗓子眼都跑得快冒烟了,灵光一现,“你,跑的时候看看,有没有那种……号角……”
“号角?”姜遗光很快想明白,“你想找到能号令它们的东西?”
“……对!”
虎符、军旗、锣、钹、钲……都行,这些都是能号令军队的事物。
姜遗光道:“号角没有看见,不过那些战车上都立了旗。”
蒙坚已是快去了半条命,拼命喘着粗气:“也,也可以,试试……”
姜遗光带着他从秦俑重重围杀之中逃脱,望着不远处空殿之中,高台之上,坐在战车里抬手号令的秦俑道:“我自己上去无妨,你一个人能行吗?”
蒙坚摆摆手:“你快一些就好。”
姜遗光找了个地方松开他,自己攀着空旷大殿中的一根铜柱三两下爬上去。
在底下就能察觉到这面军旗的庞大,上去后,即便这辆战车连同军旗也在瞬间褪去了色彩,姜遗光还是看清了。
旗杆高六仞,上束白羽,顶有铜铃。縿,也就是旗面上绘着龙虎,旗尾附六条旒饰。
这不是君王帅旗,应当是将军的将旗。而旗帜背面也绣了一个褪色的灰暗的大字。
又是篆文,他不认识。
姜遗光从铜柱上跳下,击飞直射而来的弩箭,翻身落在战车上。战车上的秦俑顿在原地,缓缓扭头,浓眉下灰白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一剑削掉了它的头颅,两手握住旗杆,用力将这支沉重的大旗高高举起,左右挥摇。大旗刮出烈烈巨风,尘灰呼呼地围着他打转。
顶端铜铃摇出艰涩刺耳铃音,于嘈杂空旷的殿中回荡,一声声扩散开去。
他不通军务,不知旗语,更不知秦时下令撤退的旗语。但他知道,军旗竖起,便是一军的军心。
蒙坚在底下拼命地逃,铜铃与风声不断往耳朵里钻,那些秦俑不论跑的走的坐的站的,一个个都和活人一样扭头向他看去。连同他也仰头看去,就见姜遗光手持长旗挥舞,动作间,他隐约看到了旗面上绣上去的那个大字。
那是一个早已褪色的“蒙”。
是蒙家军!是蒙恬将军!
蒙坚忽地觉得眼窝一热,一个晃眼,几乎把上面的姜遗光认成了千年前统领大军的蒙将军。
姜遗光举着它,让所有的秦俑都“看”了过来,然后,在所有目光注视下,重重将旗砸在了地上。
铜铃迸碎,旗折两半。
原本还在动作的秦俑好似都顶格在了此刻,维持着奇怪的姿势。从心口处起生出裂纹,寸寸攀升,再“砰”一声爆开,顿时整片原来还算整洁的大殿都如被黄沙席卷过一般,尘灰漫天,呛得蒙坚不得不捂住脸躲起来。
尘埃落定后,再见落在地上的一片片灰色陶土,已经分不清哪片曾属于谁了。
蒙坚得救,却不觉得高兴,心中酸涩苦楚复杂难言。他向外走出两步,仰头看顶上的人。
“这样……就好了吗?”他问。和刚才吵吵闹闹一比,现在没动静了,反而静得可怕。
姜遗光也轻轻喘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你还想进去吗?”他问。
只有他们两个人,仅剩两壶水,一点点干粮,前方生死未卜,还要往里走吗?
蒙坚捏紧了拳头,望着满地狼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