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86)
“立储大事,岂不在念,兄终弟及,古而有之,所幸者手足有荫,汝南王荼灵慧聪敏,赤子之智,可堪社稷……
“天下大权当统于一,神器至重,宣义侯次子,朕知之甚矣,与其父异途,拜太傅,服辅弼之责……
“兹特召诸卿士详切言之,他日遗诏,备于此矣。”
备于此矣。
这竟然,竟然是一封遗诏。
怔怔望着玉璧,穆庭霜心中升起一些荒谬,未及弱冠的人,早早立下遗诏?什么意思,咒自己么?还有这写的都是些什么诞妄之言,直接赐死穆涵倒是便宜,可倘若朝局不在掌握,即便这个穆涵伏诛,总还有下一个穆涵,还有什么兄终弟及,荒唐,简直胡闹。
这时他心中某个角落又有一个声音告他:哪里荒唐?
昔商王朝开国第二位君主商胜,他的继任者商仲壬庸,不也是他的弟弟么?三皇五帝,先秦春秋,多的是例子,怎么轮到小皇帝就是胡闹呢?你也知小皇帝如今上进,提拔亲信眼光独到,每个助力都钉在要害,并冀两州的处置那么得宜,这桩桩件件哪一样是胡闹?穆庭霜脑中尘嚣轩然,一时又想,古之贤君还行禅让呢,一点血缘关系都无的继承人数也能数出一大把,为何,你为何说小皇帝胡闹?
不,就是胡闹。就是……
猝不及防,另有一个念头打破这些郁郁困结,穆庭霜眼睛落在“拜太傅”三个字上。确实,陛下曾言过要为他再封一个爵位,可这里头藏的诏书,这哪是寻常的封侯拜相。官封太傅,立汝南王为储君,字字句句将你和宣义侯分得清楚。他一纸诏书,江山和情都交给你,他这是早有预备,心知大计艰难,早有预备,而你……而你。
你总以为他是少不更事,你总当他肆意纵情不计后果,没成想,他计较后果,他是如此郑重其事地计算后果。
忽然穆庭霜忆及什么,蓦地起身奔向里屋榻上。他想起那天夜里,陛下遣他出去之前所说,没怨他不解心意,只说不愿他做幸臣。却原来……
原本陛下没想叫他做幸臣。
恍惚是哪一日的栖兰殿,香色绮帐层叠翻飞,陛下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说,愿比肩先人功业。原来陛下听得进、记得住,甚至、甚至留下这道圣旨,随身长携。他……他那时甚至还未对陛下言明,未禀过他到底与父亲是何仇怨,陛下即赋予他如此信重。
他却与旁人合谋,真真切切,逆着龙鳞,要算计陛下。
茫茫然瘫坐榻上,穆庭霜握着一枚玉璧,神色难言,脑中许多往事打着旋儿转过。如大梦初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他信你,你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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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古帝王享年不永,……”参考《康熙五十六年诏》
“以利禄自资……”参考《金瓶梅》第十七回东京文书邸报
第67章 握中有玄璧·三
栖兰殿的宫人们发现,这几日穆常侍进宫很勤快,又哪里说不上,似乎与以往不同, 却又仿佛没什么不同。
摸着那枚玄霜玉璧的底细, 穆庭霜一夜无眠,而后就是摒弃诸如矜持守礼一类的君子之德, 日日往宫中觐谒。
第一日, 陛下与他谈正事。穆庭霜凝结意志陪着。
首先说起上半年穆涵的北行,这事穆庭霜是已经摸清的, 他秉承坦诚二字,没有半点隐瞒悉数禀报。
不过先头却没说这个, 他另起一茬:“陛下可知中州四境每年兵费几何, 大头花在哪项。”
李郁萧没有迟疑立即答:“以去岁为例,四境并司隶兵伍及吏士私从,合凡六十万人,用谷两万万石, 盐二十八万斛, 衣袍兵械之费按每人两千钱算,一年下来要千两百万万钱。其中大半应当是支在北境。”
殿上君王答得认真,字字正经, 没有一句不合君臣之礼,仿似心无芥蒂。
说完一遛的数儿, 陛下又补一句:“按照他们给朕的上书是这么写的,确切的么, 朕就不知道了。”
这个数目确切不确切, 他确实无从知晓。建章宫南北两台他还没闹明白呢,组个秘书团, 印几本书,都还要扯风月的幌子,更遑论兵费兵权这些命脉,他敢有染指的意思,明天穆涵就敢让他暴毙。
他还不知道穆卿已经开始撬荆睢这个墙角。只道道阻且长,只道乱花迷眼,陛下扬弃乱花只问正道,恭敬地向穆庭霜询问:“兵费与穆相北上有何干系?”
穆庭霜细细凝视他一刻,答道:“实际数目与陛下所知大抵相当,不过,北境另有一项支费。陛下,呼揭铁骑霸道,按理说北境军也该训练骑兵与之对阵,可其实并没有。北境只有主帅穆广霖麾下有一支骑兵,其余的骑兵都是扶余所借。”
?李郁萧头一回听说这事,之前只知道扶余盛产马匹,尤其产雪蹄斑骓,怎么原来咱们还管人家借兵么?
等等,李郁萧慢慢地问:“借,总不能是白借,是要,花钱的吧?”
“是,”穆庭霜手中玉笏抬一抬,“陛下英明,自然不能是白借,是租借。穆涵主导,每年大晏向扶余支付大笔钱粮租借骑兵、买马。这笔钱从朝中支出去,到得北境,再到扶余,陛下聪慧,个中猫腻不必臣多言。年初穆涵之所以一定要亲自北上,只因一直施行的分账之法忽然岌岌可危:扶余新王刁难,以反叛相要挟,要求加价。”
李郁萧瞪着眼睛,什么东西,意思是穆涵联合外族一直骗朕的钱?年初外族头头换人,不认账,或者想独吞,分赃出问题,穆涵才忙不迭亲自跑去?不是为着北境安宁,甚至也不是为着他的长子穆广霖,而是为着这笔钱。
不好吧。“穆涵已经与扶余王达成新的协议?”李郁萧问。
穆庭霜静一刻:“是。只是臣与陛下一样,具体数目不能知道确切。甚至……”
嗯?他从不欲言又止,什么该说,该怎么说,什么打死不说,从不犹豫,这是?李郁萧顺着问:“甚至什么?”
“甚至,”穆庭霜眼睛微微耷拢,嘴唇紧抿,罕见地袒露出一丝脆弱,“甚至他到底为何北上,都是臣自己探知,他并没有告知臣。”
啊,不是穆涵说的,而是穆卿自己打听的么?李郁萧一时替他不是滋味,穆涵这个老东西,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说杀就杀,留下的这一双儿女,女儿才十岁出头就往宫里送,儿子也瞒得这样紧,哪有一家人的样子。唉,穆卿真的不容易。
合该如此,寻常君臣相得是这般吧?绝没有旁的心思,臣子苦楚,君王体恤。
他情真意切:“穆卿辛苦。”
嗯,臣很辛苦,穆庭霜暗暗望他,卖惨这手,还是跟陛下学的,可见是有些成效?谁道陛下接着来一句:“朕早就在想,不如另外封穆卿一个爵位,不必总跟着穆涵算。”
。这话早先陛下也说过,玉璧封的诏书里也写的有,穆庭霜有些哑住,他哪是想要甚加官进爵?或许从前是想要,可是如今,他是想要陛下一分怜惜。他一头往栖兰殿扎,其实并不想谈什么正事,什么扶余什么马政,他是来致歉。他辜负陛下信任,当不得陛下的丹心,他欠陛下一声真真切切的,臣有罪。
穆庭霜紧盯上首,手往怀里一拎,索性扯着一截绫绳将那枚玄霜玉璧拎出来:“若是另封一爵,陛下这诏书可要重写。”
诏书上穆庭霜只是宣义侯次子,穆庭霜拿出玉璧即是想告诉陛下,里头的诏书臣看过了,陛下心意,臣已知悉,旁的建储之论或许要再议,但里头的心意,臣真的知道了。
上首的天子却仿佛不知。
目光跟着落在他手上,落在那枚玉璧上,李郁萧心里只有一片恍惚的浑噩。
奇怪,他还记得当时写下这份诏书时的情景,终日惶惶,万般不能赏心,心神俱难自持,一遍一遍写穆庭霜的姓氏也不能缓解分毫,又写下这纸诏书。
为何,明明只是数月以前,可为何那场景如今瞧来如此陌生,仿佛已经过去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