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53)
他便知道,这片新翻的土地下头埋的什么,不必再问。因为绊住他的是一截东西,一头连在土里,另一头长着焦黑的一只手掌,这是一截手臂残肢。
人的手臂残肢。
这片山坳里……
穆庭霜眼疾手快扶住人,带着回到焦土边缘,他的手上传来的倚靠力道越来越轻,是小皇帝渐渐独立站直的缘故,可是无端地,他并没有着急撤开手。李郁萧也任他抓着手腕,嘴唇上几乎快看不见颜色。
眼睛却锲而不舍地钉在方才绊住他的东西上。穆庭霜便做主,带着他下山。
来时山色如画,去时山色如旧,可是行在其中的人却再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绕过一湾溪流,李郁萧忽然喃喃:“……那样细瘦,想还是个孩童,”他语带颤抖,“究竟是为什么?北军的牙门军便是撞见卫尉在此地埋人吗?这些……都是什么人?”
穆庭霜狠狠心:“未必是孩童。”
不是小孩子?李郁萧疑问:“方才……即便烧得漆黑却也能看出,骨骼窄小,即便身量轻的女子也没有那么细的手臂。”
“陛下,”穆庭霜声音里情绪很淡,“倘若一个人常年吃不饱饭,那么骨骼自然无法发育得如常人一般健硕。”
吃不饱饭?还常年?李郁萧惊道:“洛邑周遭就有百姓常年吃不饱饭?”那四境缺粮得缺到什么程度?那他怎么才听说?
穆庭霜告诉他:“并不是洛邑周遭的百姓,而是来自并、冀两州。两地近几年司农判的都是平年,实际么,臣不好说。今春又颗粒无收,敝邑有亡,无以加焉,存粮终于耗尽,此时南下到洛邑……”
李郁萧打断他:“到得洛邑,却为何又死在这里?”他心里有一个严酷的猜测,却说不出口。
他换上的这件衣裳乃是绑袖衫,不同于宫里的宽袍大袖,一把只扯得到衣裳扯不到人,这衣裳使穆庭霜能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手掌紧紧贴着他的腕骨,穆庭霜拇指轻轻摩挲两下,并没有答话。李郁萧便明白,他的猜测大约是真。
灾民或许是想进城讨口饭吃,可是被卫尉拦截。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他们竟然杀人灭口,将好端端、活生生的人坑杀在此。
但凡有一线生机,谁愿意远离故土家乡,不远千里逃亡,只为一口吃食,没想到这不是一条生路,而是一条黄泉路。
“为何,”李郁萧深吸一口气,惊骇过后是无以复加的愤怒,“若是怕生乱,只不许进城罢了,为何要害人性命?”
穆庭霜有一时没言语,眼中似乎是犹豫,李郁萧让他直接说,他颔首:“因为他们不能活。陛下,饥民成灾,不是一日之祸,而并、冀两地的刺史和郡守却无一人上禀朝廷,或者有人禀告却并没有事发,这里头只可能有两个缘由。其一,两地隐瞒灾荒,此乃欺君之罪。其二,两地的粮钱差着数,可是过手这笔粮钱的人隐而不发,这是玩法徇私,都是死罪,他们活着即是罪证,因此他们不能活着进洛邑。”
他告诉李郁萧:“便只看卫尉是在替谁遮掩罪过。”
他说得这样清楚明白,桩桩件件清晰无比,李郁萧脑中火光一闪:“穆庭霜,卫尉卿是不是找过你?”
穆庭霜大方承认:“是。”
李郁萧此刻是真正的心惊,难以置信地道:“不,朕不信,你,你不会……”
他说着不信,手还搁在人家掌中,穆庭霜便浅浅笑起来:“陛下知臣,杀害无辜臣是做不出来,陛下可放心。”
呼,松一口气,李郁萧又问:“那卫尉卿找你?”
“卫尉卿来找臣是先斩后奏,只说流民他已经‘处理’,唯一棘手便是北军几名军士,这几人巡守正撞见他的人纵火,他请臣各方替他转圜一二,顺顺扬校尉的心气,‘一切待丞相回朝再说’。”
李郁萧望他:“意思是具体你也不知情,只有你父亲知道?卫尉和北军虽则都听你父亲的命令,可是亲疏有别,这件事北军不知,只有卫尉知道?”
穆庭霜回望,两人对视。
此时已回到驻马地,两匹骏马在不远处引颈撩蹄,闲踏野草,无忧无虑,不解人情。蓦地穆庭霜松开李郁萧的手腕,袍服一掀跪倒在地:“臣暂时不知,如今陛下也不知,臣愿意陪着陛下去知道知道。”
李郁萧要扶他:“必然的,朕一定弄清楚。”他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继续道:“陛下只是弄清楚,恐怕不能足够。陛下方才问那些人是什么人,其实并冀之民也好,洛邑之民也罢,那些被屠戮焚烧的冤魂都只有一个身份,即是陛下的子民。”
这句……李郁萧一呆,这句深深烙在他心神上,一种深重的、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的愧疚和悲愤迸发,猝不及防盈满他的心扉:是啊,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人,都是他的子民,给他交税给他磕头,称他为天子的子民。
“朕明白,”李郁萧说得一句,却仿佛不足够,穆庭霜也还是跪地不起,他索性一步过去在旁边也跪下,脸一撇问,“卫尉言明没有,统共多少人埋在此地。”
穆庭霜答道:“说是两百人上下。”
行,李郁萧朝着山上道:“朕立誓,北邙两百冤魂在上,朕一定彻查并冀饥荒一案,涉事官员及卫尉,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说罢长长一拜,穆庭霜跟着拜倒。
两人过得许久才起身,决定即刻返程,事不宜迟,看也已经看过,再拖延只怕会被察觉,后续诸事回宫也可继续商议。事实证明李郁萧有些高估自己的胆子,两百来人的尸坑,自己还踩在上头,他的豪气和怒气仿佛随着刚刚那一拜泄去一些,手心又蜇出汗,抓着缰绳要上马,竟然一下子没上去。
他身后另一骑,在原地打一个转,穆庭霜温声道:“陛下恐怕不宜御马,万一磕着碰着可不好,行得慢又怕耽搁时辰,不如与臣同乘,臣为陛下执缰。”
李郁萧扭过头仰着脸看看他,老老实实爬上马背坐到他身后,想一想,双臂一捞环上他的腰,老实不客气脸儿埋在他肩胛上。
执缰人略顿一顿,马蹄长嘶,腰胯上的手臂既沉也轻,轻得仿佛一向便该搭在这里,早已习以为常,沉得让他生出错觉,只觉背后的人托付他的远不止这一程。穆庭霜没再犹豫,载着他的小皇帝一骑绝尘,向宫中驰去。
身后李郁萧闭闭眼,心想穆庭霜,既拽着他给他看鲜血淋漓,也护着他予他漠漠温情,真是……
鼻尖一段焦腥气挥之不去,他没有掩口鼻或者抽出身上的香囊袖囊嗅一嗅,以期遮去这刺鼻的气味。就闻着这气味,记着这气味,记着立下的誓言,记着要做的事,与……身前的人一道,一道把它做成。
第41章 北邙山上列坟茔·三
陛下和穆常侍单独关在太仓议室足有一刻钟, 关于这事儿宫里传得热闹极了。
近来叫太后查案拘得人心惶惶,如今可算挑着一撮线头,宫人纷纷活泛起来, 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一刻来钟, 嘿嘿,陛下想是已经得手。有的说那不能, 一刻钟够什么?还有的也说不能, 这一向陛下捧穆常侍跟捧明珠珍宝似的,万不能叫委屈在太仓成事, 必得赐浴汤兰殿,如此这般好好疼一疼。有的说陛下这是趁虚而入, 趁着丞相不在朝中, 才敢这样强横霸人。有的不同意,说那日的情形你们是没看着,是穆常侍做低伏小自己送上门呢!
不应当罢!宫人互相瞧瞧,帕子扯出来捂着嘴, 穆常侍平日再规正不过的人, 哪里做得这样的事来?
小内侍却说得活灵活现,穆常侍怎样半道上拦人,怎样作委屈, 怎样将陛下拐进空无一人的宫室,丞相不在, 说不得便是穆常侍早就有意,这趁着丞相不在——
“丞相不在?”一道冷冷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丞相在抑或是不在, 又如何?”
“穆、穆大人!”“常侍大人!”宫人内侍哗啦跪成一圈,诺诺称罪, 口中都是请大人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