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95)
做一辈子母女的两人对望,良久,穆庈雪朱唇轻启:“你当真是我的母亲么?”
只这一句,裴夫人浑身一震,张嘴想斥责却一时没说出来话,穆庈雪很快接着问:“你是二兄的母亲么?表字,二兄没有,我也没有,你和父亲眼里,我们兄妹二个哪里配?”
裴夫人颊上涨紫:“这说的哪的话!谁教你说的?生养你十几年,你白说这话!”
却到底只是空泛训斥,无以反驳。
色厉内荏罢了。“白说?”穆庈雪手上一枚金灿灿的蜜橘劈手剥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大兄是橘,二兄和我则为枳,生来就是不同的。你偏院中十五年前关的女子,你敢说不知情?”
说罢一手橘瓣啪地掷在裴夫人面前案上,果肉糊烂。
穆庈雪眼中含泪,忍着没落:“我总以为你待我严厉,不过是顾念世家的规矩,你心里总是疼我的。”
其实哪有,这女人观她就如同在挑一件货物,一件能为门楣添光加彩的货物。二兄也好不到哪去,送给皇帝做男宠,当爹妈的就睁眼看着。
好在陛下待二兄总算深情厚谊,二兄没有表字,陛下不是为他择太平二字做封?自己呢。
她神思忡愣夷犹,这时幔子打起来,是姜弗忧迳来立到她身边,在她耳边道:“你进来就没见你掉过金珠子,今日要破例?”
是了,自怨自艾做派,平生不入穆庈雪的眼,她袖子一抹,泪珠和心事一同抹去,眼中再无优柔,冲裴夫人道:“闵子骞只得芦衣过冬而无怨,有虞氏身处井底火海而无恨,我却学不来这些先贤的做派。裴夫人,太后已收我做义女,从今而后再没有宣义侯女,你我母女情分,到今日止。”
闵子骞的继母苛待,给他做的冬衣不用棉花用芦花,他的父亲得知以后要休妻,闵子骞苦劝;有虞氏被继母和继弟关进谷仓险些烧死,又被推至井底险被活埋,就这不记恨,对继弟仍然慈爱有加。
今日穆庈雪说,咱们做不来这些先贤的善行,我不做你家闺女了。
她说完这话伴着姜弗忧的手起身,离席,半分留恋没有。
裴夫人张张嘴,望她万不回头的背影,一时恼恨,一时说不来,竟无端想起这女娃儿刚出生时的情景。
旁的婴孩出生时黑黢黢、皱巴巴,偏这丫头甫一出生就白馥馥脸儿、乌溜溜眉毛眼儿,抱来她膝头,不哭只是笑,咯咯地,从小嘻笑到大。
这笑声,世家大妇的日子多无聊,不是操持内务就是带着夫家、母家的面子各处赴宴,何处不端着,裴夫人恍然一想,似乎这许多年来,她的身边只有雪娘肯无拘无束笑一笑。广霖常年不在身边,庭霜更是个锯嘴葫芦,算来只有雪娘陪她,整日嘻嘻嘻,连带着她有时不自觉也要跟着笑的。
从前裴夫人只嫌这孩子笑来笑去聒噪不端庄,如今怎的,却忍不得似的急火火想去追人?
若说追着待如何,好似只想再听她笑嘻嘻称一声母亲。
“雪娘……”裴夫人喉中如梗,望着那片穆庈雪抽身消失的帷幔,只是无言。
若是单记恨些甚么亲事、表字,或许还做得成母女,可是穆庈雪口口声声说十五年前的偏院,裴夫人知道,这孩子她不舍也得舍,不会回头。
心头茫然,裴夫人心想,从前她一心为夫,可穆涵那没良心的与她母家为难,如今还娶妾,她要舍下;她一心为子,可穆广霖子息无望还有什么盼头,她也得舍。
舍来舍去,还剩什么是她的?
却见帷幔一闪转出来一人,裴夫人敛一敛精神起身行礼:“妾见过太后,太后万安。”
“起来,”姜太后居高临下端详一刻,忽道,“孤知道你的难处。”
裴夫人有些涩然:“且不说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汝南王活泼康健,就说先帝在世时六宫无佳丽,太后娘娘又哪里晓得妾的难处。”
你的孩子健健康康,你的夫君只娶你一个,你懂甚。
太后却道:“人人皆道武帝一朝是中宫独得青睐,实际孤费多少气力手段,何足道哉。”
也是,武皇帝英雄盖世,又是皇帝,怎会缺少妄图爬上龙床的女人,原来也并不是独宠发妻么?裴夫人心里琢磨,少不得升起一些同病相怜之感。
太后又道:“那时孤就知道,什么都是假的,自己的骨肉才是真的。”
裴夫人心头更酸更无力:“骨肉是真的,可是如今妾的广霖……”勉强寻一个说辞,“这老大还未成亲,不知传宗接代还要等到何时。”
太后蓦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儿子实在指望不上就指望孙子,儿子是负心人的,孙子总是自己的。”
裴夫人回过神悚然一惊,什么意思?幔子再度掀开,罗笙领着“皇长子”立在后头,太后道:“你留着穆涵的命做什么?等他跟新过门的小妾生下健全的儿子?你从前的侍女可以身死,她的孩子可以管你叫母亲,韩氏呢?韩氏可不一样,她家里也封在列侯,届时只怕为着一个嫡子名头,宣义侯府的正室之位就要易主。”
易主?裴夫人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穆涵在意出身和嫡庶到何等地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太后再接再厉:“陛下早知道罗氏身世,也深知穆涵瞧不上罗氏出身,一直替你保存这一点血脉。你看不上穆庭霜,孤也看不上,可你看他如今,陛下忌讳他出身宣义侯府么?不忌讳,一样的受重用,将来你的广霖和你的孙子,是一样的例。”
裴夫人又惊又忧,手心泛潮,望那处帐子,雪娘走出去的那片帐子,心思空落落、茫然然,万千思绪凝在眼里,又只看见罗娘娘领的那孩子。
那孩子,虎头虎脑,如今已经学步。
这日裴夫人出宫,见着的宫人内侍都说,裴夫人瞧着面上沉郁郁的,好似下定什么决心,脚步既轻且沉。
越明日,她再度进宫,带回来穆广霖一个口信,很简短,是一个日期,正月初一,穆涵从北境调兵,与武襄侯谋事,就定在年初一。
信儿从长信宫传到栖兰殿,李郁萧手掌曲起往案头一叩:“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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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橘生淮南则为橘,……《晏子春秋·杂下十》
第155章 先帝剑弓冷,玄冥阻骄阳
罗笙和她的孩子,穆庭霜从前的主意是紧要关头用来掣肘穆涵,没想到没掣住穆涵,倒掣住裴夫人。
穆庭霜向陛下请旨:“事成之后如何处置。”罗笙母子。
李郁萧心里没搁这件, 俯身正在看建章宫基座舆图, 刚刚张嘴想说看她自己吧,穆庭霜替他道:“随罗氏的心愿?”
啊, 是啊, 不然呢,李郁萧仍在瞧案上的图:“知道你还问。”另起一茬, “北邙驻扎的有扬颀部,穆涵不会迎难而上从北门进来。”
那他会走哪个门?我家大门常打开, 其实哪个门都行, 骗进宫来擒住就是。
可穆涵一路攻进来,少不得要和建章营骑冲杀,李郁萧不想让高安世损耗太多。这就很难办,没甚阻力难保穆涵不起疑心, 难整哟, 要不钻研舆图呢。
一旁穆庭霜心不在焉:“还有盈月,慢慢布置不迟。”
李郁萧仰起脸瞪眼睛谴责,谴着谴着气势又矮下去, 怏怏道:“临门一脚,不能功亏一篑, 这节骨眼穆涵可不能疑心。”
这也容易,穆庭霜道:“这么着, 花无百日红, 陛下假意与臣起嫌隙,召孙澄进来伴驾便了。既忙着与我闹脾气, ”无声靠近,“穆涵自然不会想到陛下还忙着旁的。”
李郁萧未置可否,穆庭霜知他烦恼,正经劝解:“穆涵试探说荆睢应当去巡海务,不能走前两年海上不太平的老路,荆睢给拒掉,想来穆涵已经不再疑心。”
真正轻易答允远离司隶,那才是心里有鬼。
说几句,他贴上陛下半幅袖子,却任他贴,两人厮磨一刻。末了穆庭霜叹口气:“陛下厚待我,有一句我忍不得:陛下待罗氏未免过于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