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76)
穆庭霜再开口时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陛下英明。”
陛下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旁裴玄全身只有更僵。
却忽听陛下又道:“朕想过了,汝文弼虽然堪大任,可水至清则无鱼,尚书台还是要给世家留一二位置。朕想在尚书令之下设左右二仆射,就选世家子弟。头一个朕想好了,就选裴大夫手底下那个邓咸信。”
他朝裴玄眨眨眼:“让御史台清静清静。”
裴玄已经隐约听外兄说过自家长辈和邓大人的“恩怨”,邓氏是姑丈暗中安插进御史台的眼线,若能把姓邓的小子名正言顺赶走,给拘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眼皮子底下,自然便宜。他和陛下又说几句御史台人事,含蓄提几个适宜跟着邓大人一道挪去尚书台的大人,陛下闻一知十,一一定下去处。
旁边穆庭霜听着,心底深深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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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不见,陛下又长进不少。他才离开多久?陛下似乎已经不知不觉步下好几颗暗棋。看来裴玄辅佐也很相宜。陛下与裴玄说话,随和是一模似样的随和,但是要比面対他时少一些依赖,多一些……说不上来,总之是更具威严。他又想,左右两个尚书仆射,邓咸信定下其一,看来另一个就是给他留的。他如今弱冠,是可领实职的年纪,又与陛下最亲近,该是——
“裴卿,”李郁萧笑吟吟,“如何,邓大人在你祖父手里走过一遭,再跟你过两招?”
穆庭霜一愣。
裴玄无知无觉撩起袖子拱拱手:“陛下意思是?让臣到尚书台任职吗?”
“是,尚书台不能没有清品,你去替朕撑撑门面吧。”陛下愉快地决定。裴玄称诺,又满目赧然地表示,陛下的《艳桃丛览》或可交给臣牵头。陛下指着他笑,说也不怕你祖父抽你。
裴玄看来是不在意他的祖父抽他,不在意或者习以为常,笑嘻嘻领命而去,先头离开栖兰殿。
他这出去,仿佛将活气儿全部带出去似的,殿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穆庭霜想一想,扯起一个话头:“却忘记这项,北邙山上的尸坑?”
“啊,”李郁萧答一句,“朕已经命人立一座坟茔,外头盖一座陵园,立无字碑,设杀人者像,成跪姿拜在碑前。”
杀人者是前一任的卫尉卿,自从案发之后此人一直称病,后头自然而然就是不治身亡,如今接任的是穆涵回来举荐的人,姓许名秀,出身南阳唐河许氏。因穆涵不在搞出的事太多,李郁萧就没反対这个人人选。
原来也已经处置妥当,极好。却听陛下又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可惜白铁价贵,铸不尽佞臣。”
穆庭霜心神一凛,杀人的佞臣,自然有前卫尉卿,可追根结底的罪魁是谁?他一时半刻无法作答,只道:“并冀两州鱼肉乡里的官员,臣也已经处置。”
嗯。李郁萧安静片刻,问他:“没与你爹起龌龊吧。”
两人之间气氛很淡,比方才的欢声笑语差一大截,穆庭霜便略去假装流寇一节,只说不曾,陛下放心。
这时外头黄药子隔着殿门说眼瞧要到时辰,问是否要传膳。
要……一道用膳么?殿中两人対视间都恍然惊觉,曾经两人日夜腻在一处,穆庭霜简直在东边梧桐朝苑安家,那时一日里有哪顿饭不是一起吃?往日时光,怎么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搁往常,还用黄药子进来问?陛下早就开口留人。
君臣两个隔着九犀玉阶,盛夏光荫无情,竟然谁也看不清楚谁。
少顷,陛下笑一笑:“当然,赐脯,就在朕边上设席。”他翘着两边唇角弯着眼睛,向穆庭霜招手,“和从前一样,穆卿,来。”
和从前一样。
穆卿躬身长揖:“诺,谢陛下。”
黄药子去传令,不一时太館令领着尚席和食监抬食案上殿,验过饮食,陛下率先拿起食箸。
穆庭霜陪着用膳,宫人内侍肃肃无声,满殿寂然。这时穆庭霜又注意到,陛下似乎偏食的毛病也改掉不少,一张食案,这一碗细环饼用两筷子,那一碟熟梁貊炙也没冷落,一眼看去竟然看不出什么偏好。就连从前最喜欢的甜果似乎都搁置,枇杷只是略尝两枚,并没有埋头苦吃。
没薅着一个劲吃,自然也不必旁人来顶缸。穆常侍偏爱葡萄,这项说法大约,往后大约不再作数。
也是好的。穆庭霜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为君之道。
用膳的两人默然无声,但不妨着在宫人看来,陛下待穆常侍是一般无二地亲厚,时不时给布菜盛餳,再宝贝也没有。
饭毕,按陛下的作息,少坐一坐便该午憩,黄药子觑一觑两位的神色,凑趣道:“陛下近日学琴有成,常侍大人恰恰是个中翘楚,何不请常侍大人品评品评?”
李郁萧道一声好,紫茸在他的寝殿,因领着起身往里走,黄药子知机,跟着行到内殿门口即停下脚步,绮罗帐子放下来,率众宫人内侍扭头出去。
陛下却到底没抚琴,只说乏了,穆庭霜心里有些空落,不过陛下说不愿弹,怎么也没有他开口央请的道理。
君臣两个却又说起尚书台。一般无二的香色帐子,一般无二的白松香,李郁萧成功摒去所有绮念,仰在榻上闭着眼,一力只谈正事。
只是谈着谈着他有些困,上一个囫囵觉还是几日前在荷西佳处穆庭霜床上,穆庭霜边上。嗯,其实穆庭霜是催眠体质吧?弹琴安眠,身上的熏香安眠,就是什么也不干也让人一个劲犯困。
意志沉溺之前,李郁萧问:“穆卿,朕如此为寒门学子筹谋,你说,倘有一日果真兵戈相见,建章台上见真章,他们,会向着朕的吧?会吗,他们会向着谁。”
倒不是挾恩图报,只是朕与丞相一党,天下寒门,心里会属意谁?
穆庭霜微微叹口气,语义温柔又寡淡:“会向着胜者。”
李郁萧静一静,是啊,会向着胜者,这话,答得真好啊。他闭着眼向榻前笑道:“从前总怨你不対我说实话,如今总算知道为何。你说实话,真是难听死了。”
穆庭霜垂眼看他,看着他面上笑意转淡,眼皮重新耷拢,沉沉睡去,翻个身,似乎咕哝一句“你还是骗朕吧”,又似乎没有。
“陛下,”半晌,穆庭霜轻声念起,“臣说实话也无妨,怕只怕,您不敢听。”
可陛下已经入眠,因此也不知他这是说给谁。
……
同一时刻,长信宫。
姜太后手里一只柳木匣子,琉璃镶边,瞧去带几分异域风采,掀开盖子一股异香,也不是中原香粉香饵的味道,匣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两枚暗粉色的香丸。
她身边今日倒奇了,并不是姜弗忧侍候左右,只陪着一名女尼,法号净音的。姜太后问:“就是这东西?”
净音答道:“是,密宗的流出来的东西,错不了。”
“好,”姜太后遥望殿外,“万事俱备,咱们只还须……一人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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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不服管教:裴玄,真正的不服管教离经叛道: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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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札)见舞《韶箾》者,曰:“……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第60章 有恨难询佛
这日穆庭霜照例进来伴驾。还是循例抚琴, 给陛下的午憩安枕。
大约是午时刚过,榻上陛下睡得正熟,栖兰殿的更漏一斛又空, 陛下榻旁的甘松香一炉又满, 这时绮罗帐子微微一晃。穆庭霜看过去,是黄药子悄悄探进一个脑袋。穆庭霜将远山炉里的香灰腾到香篆里头, 慢慢踱出殿。
“何事?”
黄药子神色犹豫:“长信宫递来一枚丝帛, 说是……单门给常侍大人瞧瞧。”说着奉上一小卷东西。
“予我?”穆庭霜接过,一下展开。
他扫过两眼, 眉梢一跳,啪地掌心合拢, 将丝帛扣住。黄药子有些担忧:“这一向栖兰殿与长信宫不睦, 从前是貌离神合,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