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28)
没成想,帐子刚放下来,帖子还没看进两行,就有一人,大步流星打起帘子进来,李郁萧抬头一看,是多日未见的穆庭霜。
“穆卿今日得空——?”
半句话还没说完,穆庭霜做一个手势示意有话要说:“穆涵正要进来,他寻着一名少年,与汝南王殿下有六七分相似。”
!“他要做什么?”李郁萧当即长眉一皱,一面皱眉一面扯着领子挡伤口处的白帛。
穆庭霜语速飞快:“咱们传得谶语也好祥瑞也好,此事终归无中生有,穆涵疑心归疑心,只是终究还在观望,他的心腹还在南方追查,准信报回来前他不会擅动。”
又三言两语说几嘴利弊,一面说一面手一抬,帮着李郁萧将颈间的伤口遮好,又俯身抚上李郁萧的眉心。
冰凉的指头尖儿贴上额头中间,李郁萧一呆,又听穆庭霜道:“与南方対峙即须收揽兵权,这是穆涵的长久之计,短时间内他则会使一个障眼之法。”
李郁萧思索:“是想个法子叫群臣瞧瞧,汝南王还在宫中,因此扬州的那个绝不会是真的汝南王,是么?”
“是,”穆庭霜望着他的眼睛,内敛无波的面上绽一个欣慰安抚的笑意,“陛下聪慧,因此陛下不必惊惶,他说什么陛下答应便了。”
“嗯,”修长的一根手指抵在眉间,分明虬劲的指节晃在眼前,李郁萧有些分心,嘴上道,“不必真的惊惶,假装的惊惶却可以有,是么?”
穆庭霜愣一愣,而后君臣两个相视而笑,穆庭霜道:“陛下既心里有底,且少放一寸眉间的思量,叫人看着揪心。”
“好。”李郁萧答应,就想着他的一只手大约该收了,没想到这只手沿着眉毛和侧脸划过,一路往下在他唇边蹭一蹭,手的主人似乎漫不经心:“陛下早膳用的什么,这白的沾在颊上。”
李郁萧仰着脸,唇角和半副下颌攀在别人手里,无端不敢乱动,只讷讷答道:“是山药……咳咳,”山药这边儿叫什么来着,哦,“薯蓣,薯蓣羹。”
穆庭霜答应一声,也或许没有,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在陛下面上,目光专注。按说即便有污渍沾在脸上,那统共能有多大一点,他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完似的,手指摩挲不止,嘴上另起一茬道:“陛下也知道这伤要遮着?”
“嗯,”李郁萧不知不觉脸颊泛蒸,思维勉强维持清晰,“穆涵若是瞧见他的人将朕伤成这样,推己及人,他焉能相信朕的乖顺,这道理朕怎能不懂。底下岑田己和黄药子他们朕也单门提点过,不会多嘴,你、你……”
“臣什么?”穆庭霜问。
李郁萧只觉得,殿中愈发熏着热,尤其颌角嘴唇旁边,要烧起来,稍稍撤开眼睛:“这么简单的道理朕还能不知道么,你未免瞧不起人。”
飘飘忽忽边边角角,两人视线一碰,李郁萧一句“你倒瞧不起谁”无端挟带出些许嗔意。
你瞧不起谁呢?一时间栖兰殿帐子里热到不可思议。
两人俱作聪明语,计算筹谋谁也不肯输谁,偏眼角边上、话风间隙,无端牵扯出一股子暗昧味道。便可知:
熏风不须逞夏日,聪明原带一分痴。
忽然殿外一道唱喏泼醒微醺,外头黄药子唱道:“启禀陛下!丞相求见。”
!这么快,可不能让看见穆庭霜进来报信,李郁萧回神,连忙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知道了,朕不慌,你快去帐子后头避一避。”
说不清是顾不得许多还是脑子一抽,抑或是伤重那晚记忆回照,李郁萧竟然抓住他的手抬起来嘴唇挨上他的手指尖儿,又道:“别担心,快去。”
穆庭霜眼神更沉,可是殿外阶上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实在说不得,收回手直起身,身形一转消失在帐子深处。
同一瞬间,黄药子领着,穆涵出现在殿门口。
黄药子躬身:“丞相,陛下正在歇息,请。”
穆涵行至榻前三尺,落枕似的弯一弯脖子,不咸不淡道:“见过陛下。”
“仲父,”李郁萧眼神躲闪,要起身,穆涵一挥手叫住了,李郁萧就愈加瑟缩,左右蜇磨片刻才问,“仲父今日怎来了。”
“陛下,”穆涵微微一笑,“陛下这几日时常召臣,怎么来问臣呢?”
“朕,朕……”李郁萧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在榻上坐正身体,“庭霜说母后与阿荼已经平安追回宫中,这当中全是仲父的功劳。仲父恪职奉中,允执宽柔,有丞相在,朕方可安心。朕知道母后和汝南王他二人対仲父多有不尊,只是、只是……”
宽柔二字,用得好啊。
穆涵好整以暇:“只是如何?”
李郁萧满面忧心忡忡,好似鼓足天大的勇气:“只是母后性子向来执拗,阿荼年纪又还小,若是果真见罪于仲父,还请仲父海涵,切莫记他二人的罪过。”
说完他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样子,穆涵便笑:“陛下请臣不要记他二人的罪过?陛下可知他二人究竟何罪。”
李郁萧睁开眼,眼睛眨一眨,吊着眼皮突出一个懵懂无知:“何罪?”
穆涵道:“他二人为巫蛊,诅咒陛下呢,陛下倒好,竟还替他们说话。”
啊?说什么巫蛊,连证据都被掉包,穆涵这怕不是要来硬的。他硬李郁萧不敢硬,只敢张着眼睛假意辩驳:“不,不会的,母后虽然与朕多有不睦,可她到底是朕的生母,阿荼,阿荼也是朕的亲弟弟,朕待他一向亲厚,他们为何要诅咒朕?”
“正是因为陛下不听话,”穆涵声量放轻,仿佛蛊惑,“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可太后也是汝南王的生母,人心都是偏的,既然陛下不肯听话,那么太后当然想叫听话的小儿子继承大统。”
李郁萧一面听一面心里吸气,这真是好大一盆脏水,就差直接说太后要谋权篡位,李郁萧也半张着嘴假扮惊呆。
“一应巫蛊物什已经在长信宫与麟趾宫尽数搜出,陛下要查验么。”穆涵一锤定音。
李郁萧装作咬咬牙:“要,朕要看,朕不信。”
穆涵一招手,他的长史奉着一盘子东西进来,大眼一扫,李郁萧发现就是之前的巫蛊娃娃。
这些娃娃又没写名字,穆涵这是见诡计败落,索性不装了,既然没写名字,那么相爷说出自谁的手就是出自谁的手。
穆涵又提点几句,诸如太后一向宠爱汝南王,対陛下多有苛责,还在宫中纵火,眼里何曾有过半点陛下为君的尊严,云云。
李郁萧配合,脸上从呆滞到惊疑不定。
眼见殿宇深处的香色帐子摇曳不止,是穆庭霜藏在里头,李郁萧定一定神,作得又痛心又颓丧模样喃喃道:“朕待他们不薄,朕待他们不薄……”
说着竟然一颗一颗眼泪坠下来,一国之君当殿垂泪。穆涵稍稍劝一二句,可说出来的话,细品都在阴阳怪气,迎着风口赶火,李郁萧哭得只有更厉害。
半晌终于止住泪,哽着嗓子道:“这可如何是好,向生母和亲弟问罪,总是有失孝慈,这……”
“臣已经替陛下想好了,”穆涵施施然开口,“陛下所虑其实很是,巫蛊毕竟是大祸,史书工笔总是难看,可这等过错不罚不行。陛下或可下一道旨意,斥责汝南王狂悖无礼或者旁的罪名,打发他到太庙服素禁闭,知错再赦出来便了。”
打发到太庙?什么意思。
李郁萧联想到穆庭霜刚刚说的,穆涵寻着一形似阿荼的少年,转瞬之间明白过来。从麟趾宫到太庙,只要这名少年披着汝南王的衣裳走一遭,再“一不小心”被朝臣们撞见,那么就坐死了阿荼还在洛邑,还在皇宫。
那么去到扬州的,自然就是假的,这是从根源上防着李郁萧他们搞出来的“分立”之说,你人都是假的,你立什么立。
李郁萧不动声色,又作势说要去长信宫亲自质问,穆涵一力劝阻,说太后顽固,犯下这等大罪臣已经下令长信宫封宫,陛下怎么能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