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46)
其实李郁萧已经下过决心, 就他心里包括生理对穆庭霜肖想的德性, 他自己清楚,因此叫他自己死死按住,尤其给栖兰殿改名的时候, 他曾下定决心坚守演员操守,不当真。他原本也想着大局为重粉饰太平, 道歉言和,只做一对寻常君臣, 因此西梁女国这一问,纯属心血来潮。
可一旦问出口,便好似蓄谋已久,嗯……穆庭霜会怎么答?李郁萧手心蜇出一层汗,腻腻的, 沾到未痊愈的伤口上又有一点疼, 仿似等待判刑的焦灼。是数罪并罚还是无罪释放,只在面前这一人口中。
黄药子知情识趣,已经领着内侍们退出去, 两个人却又不说话,栖兰殿里只有安静。
一片寂寂中, 穆庭霜漫不经心一般道:“世人向往完满,历经磨难, 大约是盼着玄奘师傅能直上西天的。”
话音落下来, 空旷的大殿几乎泛起回响,却都不如李郁萧心中的回响惊心动魄。雷鸣千里, 鹤唳九霄,李郁萧心底一叹,行,判刑,这是给判的立即执行,不提陛下不说佛心,只说世人,连再反驳争取的余地也没有。
其实啊,他心里自嘲,早也该知道,还有什么不明白?车辚辚,琴寂寂,如果月前穆庭霜书房中残破的琴音里没听够,那么从前圜丘驶向宫廷的车轱辘声中也该听得够,人家早已告诉你分明,为什么还要自讨没趣?
怎么办呢。
世人谓我何求,我便只好无所求。
他向穆庭霜亲切一笑:“说的是,多谢穆卿为朕指点迷津。”
如此一问一答,两人之间有些东西,恰如瑶水东流,一去不复返,李郁萧不许自己软弱,没待穆庭霜反应,直接又:“太后在胶东日子过得清苦,性子难免孤僻,朕有心讨好,有时说话难免有口无心,那日在修慈寺,”他欲言又止,面上装得无比真挚,“朕待穆卿之心,穆卿如何不知,甚么挡箭牌,朕恨不得肉身替穆卿挡剑。”
穆庭霜面上恭敬:“前次在臣处,已经叫陛下手上受伤,倘若再累陛下圣体有损,臣只怕要自裁谢罪。”他瞧一眼搭在琴上的那只手,那只伤痕遍布的手,口中问道,“从前陛下借服食丹丸施苦肉计,此番是故技重施么?”
李郁萧目光复杂又奇异,心说哥们,怎么能装得如此殷勤。这戏明明是他起的头,他却一阵一阵的煎熬,不行,不能输。他假意想起什么似的一阵发呆,直愣愣望着殿外头,穆庭霜问他怎了,他委委屈屈收回目光:“便是有通天的计策,朕在穆卿跟前也是半点施展不出来。穆卿往后不许再说诸如‘自裁’之类的话,只要想一想这世上再无穆卿,朕恨不得随你去了。”
他面上如此失魂落魄,甚至顺手揪起穆庭霜的袖子,好一个情真意切。
“陛下,”穆庭霜反手握住他,伸开他的手掌,“陛下既知此中心情,往后万望保重圣体。”
他细细看过伤口,又问:“太医令怎么说?为何还未结痂却已经去掉白帛,”末了又添一句,“还疼么?”
语气里居然有一点点的疼惜,李郁萧有种错觉,是不是方才穆庭霜的回答是他的错觉,其实穆庭霜选的是另一项,两个人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但他知道这念头才是错觉,穆庭霜给他好脸,正是因为两人不是。他答一句已经好得大半,晾一晾也有利肌理愈合。一只手掌叫托在手中,另一只藏在袖子里捏紧掌心,李郁萧逼自己清醒。
“……多谢穆卿关怀,”勉力收敛心神,他又道,“其实穆卿这么瞧两眼,朕这掌上无端疼得轻一分。”
两人说几句伤口,穆庭霜捧着他的手,如珍如宝,面上略笑一笑,如云开月明,又温情道:“已是陛下午间安置的时辰,臣用紫茸为陛下抚琴安枕罢?”
李郁萧站起身,亲昵笑道:“正想着呢,合该如此。”如你所愿。真心你不要,你想要假意,你想要演的,那也行,如你所愿。
……
今年春天却没怎么下雨,雨水这节气名不副实,见天儿地大太阳,气温天天狂飙。李郁萧最不耐热,春天就这样,夏天得热成什么样子?这里又么得空调,他心中产生深深的忧虑。忽然转念又一想,他舒舒服服住在宫里,啥活不干,自有宫人给打扇子,就他还有脸嫌热?那人家整天太阳底下耕作的农户咋整。
而且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足见春雨对庄稼收成的重要性,那么今年春季地里收成如何,受影响没。
他叫来管农事的司农蔡陵蔡大人询问,却被告知各地春种一切如常,北方一年一季的黍米已经下苗,南方一年两季的稻米眼瞧已经快要长成,丰收指日可待。
然而从黄药子打探到的消息来看,事实并非如此。黄药子悄悄从丞相集曹手底下的侍笔黄门嘴里套出一些消息,说是各地都春雨欠沛,已经有旱灾的苗头,好些州郡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开仓放粮。李郁萧憋气,具体奏章他看不见。别说春麦的收成,这是还没落地的钱,就是年节上各地郡国州府送上来的岁贡,这原本应当落地的钱,他都还没见着,还在少府卿手里。
哦也不是全部都还扣在少府卿手里,陆陆续续有清点完毕的东西物件已经到得库里。只是李郁萧瞅着那些玉石摆件,香料香粉,似乎成色也就一般,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交的岁贡,生产力有点拉胯吧。
要不就是少府卿眼光太差。
须知本朝岁贡的规矩是这样,各地交上来,那不是单单供给少府的,大头要留给司农,留备军需或者填平常仓,总归不是只顾着皇帝一家子吃喝享用。这也是常理。不是无偿交给少府,但是少府可以花钱购置,而采办这项,搁本朝自然是少府卿全权做主。
横看竖看,李郁萧觉着这里头有事。当然采买的清单过过李郁萧的眼,大眼一瞧也确实都是宫里用得上的东西,但是至于市价几何、买亏还是买赚,他上哪知道,叫人取来前两年的账,比对之下也看不出端倪。
想过去请教那谁,可是终究是,演员还有倦怠期呢,有时真没那个力气。
没成想,他不去就山,山却来就他。
这日穆庭霜自己拎着几只竹简上栖兰殿,李郁萧问他拎的啥。
芝兰玉树的一人,笑意盈盈的一人,温文道,少府卿的项上人头。
李郁萧接过来,发现是少府购置各地贡品的真正账目。原来岁贡的猫腻是这样,各地贫富不一,贡上来的东西自然良莠不齐,少府卿是个人才,明明是次品,他却在少府的账上记的是高价购进。这当中的差价么,左右是没落进李郁萧的口袋。而一些真正值钱的珍稀佳品呢,也不是不买,但只有其中很少一部分能留在宫里,大部分被这哥们转手往稀缺地一卖,美滋滋。
哥们美滋滋,李郁萧心情就很不美丽,因为高价卖出去赚的这个钱,依然没落进他的口袋。
不高兴。
从前就知道少府卿不是个安生的,穆庭霜此次的提议,便是一举揪住他的错处,趁穆涵不在,撤职法办。李郁萧听完来龙去脉,张嘴第一句:“在你手里人叫撸下来,你爹回来能饶你?”
说完君臣二个都是一呆,李郁萧率先错开眼:“咳咳,朕是说,少府卿高低也在九卿之列,穆相不在朝中,这样的任免朕恐怕不好轻易定夺。”
穆庭霜也收起忡愣,道:“陛下自然尊崇仲父,不愿发落他的臣属。可若是主张发落少府卿的另有其人呢?”
那还有谁?李郁萧屁股坐砧板似的蜇磨起来,黏黏糊糊地道:“朕不许穆卿涉险。”
穆庭霜从善如流:“陛下放心,倘若不是为着陛下,旁的人犯不着臣涉险。”
“那这些好事要如何给他抖落出去?”
穆庭霜道:“不需咱们查出来。一个是此事旁人未必不知,二个是……陛下也说,”他黠慧一笑,“咱们不要涉险。把火引薪,咱们只须牵个由头。”
旁人未必不知,李郁萧明白这话,未必不知就是知,可是“知”是有代价的,见者是要有份的,所以少府卿赚的这个钱,分的人还不少,并且这些人应当都是丞相党人。牵个由头,逼着这件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逼得御史不敢不参,逼得廷尉不能不审,逼得丞相集团不得不放弃少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