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52)
“陛下,”黄药子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可还要传旁的。”
李郁萧说不必,携穆庭霜一齐往场中观看。
帘中闲闲一场风月,场上赫赫两方英雄。
高安世已经接连赢下两场。
“脚步浮乱,这人打不过高安世,是要输的,”李郁萧又问一次,“高安世究竟什么人?功夫不错。”高子都,子都是字,上来喊的就是字,这么亲昵啊,关键是以前没听提过,谁啊?还捂着掖着呢。
穆庭霜道:“臣从前与裴玄、韩琰等是一同习武的筵席,还有一位就是高安世。”
“与你很亲近?韩琰你可没手软。”怎么这个高安世就能安然无恙待在建章营骑。
穆庭霜听得一些拈酸带醋意味,却不吃这个亏,答道:“道是什么,原来陛下还念着韩少丞。不若别往北境派他,免得陛下担忧。”
不知为何,听见这花搅陛下似乎呆愣一刻,忆起什么的样子,只凭栏远望不再吱声,穆庭霜稍稍凑近,不着痕迹到袖子里头捉他的手,他也没躲。就这一只手掌密密握住,穆庭霜轻声问:“陛下怎了?”
李郁萧转过脸看一看,摇摇头:“没怎么,想起往事,”视线转回场中,“你从前北上去并州,朕都舍得,可见无论如何忧心,该往外头遣还是要遣。”
去并州?穆庭霜手上握紧,声调放得更轻:“陛下彼时舍不得我?你承认那时舍不得我的?”
“你……”李郁萧未料他听来听去听出这么一个结论,有些无奈,可是想想,也没甚么好隐瞒,遂大大方方点头,“是,朕那时舍不得你,尤其后来传说你们使团失踪,朕可是慌神,那时即便知道罗氏的事情你在骗朕,朕还是忍不住念着你的。”
承认了,有的,朕那时是念着你的,穆庭霜一时中心如。
他一直怀念那个秋夜,他的寝榻上那个秋夜,陛下从修慈寺逃出来的那个秋夜,虽说那之后衾寒枕冷两人分道扬镳,但那夜里陛下说过令他如今再三追忆回味的话,陛下说自己的一片情和身体不能两说,说愿得一心人,后头他再三引诱,可两个人再怎么缠绵榻上再怎么畅美炽意,陛下终究都没再说过一句这般的知心话。
今日却又说,终于么?穆庭霜痴痴唤道:“萧萧。”
“啊,高安世输了,”李郁萧无知无觉,场中交战正酣,殿中也欢呼阵阵,丝毫没听见身边人唤的这一声,“可惜,想是久战力竭。却说——”高安世从前是你们一处的筵席,如今呢?父兄听穆涵的话,他自己呢?李郁萧原本想问这些,转眼却看见穆庭霜愣愣的神情,一下子没问完。
改问:“穆卿怎了?”
穆卿攥他的手指:“陛下从前念着我?”
?怎么还在这一茬,过不去了?李郁萧指头都叫扳得疼,疑惑道:“是,不是说过的?朕从前很是念着你。”
他的神情轻忽,不以为意,他的眼中没有羞涩也没有怨恨,甚至没甚敷衍,只是一派坦然,穆庭霜心中一空。陛下……陛下又看武擂去了,穆庭霜张嘴结舌,想问陛下如今还念着么,可是隐约又知道,问也是白问。
陛下手指还勾留在穆庭霜手中,满朝臣子、属国使臣都在,陛下也没推开他,似乎很中意他的陪伴,可是。
可是陛下的中意是如此淡而不厌,淡而无心,说起从前的钟情又是如此不痛不痒,那些爱恨,他,穆庭霜心下一颤,他早已释然。正如他金口玉言说的,穆卿,朕没想着怨你,也没想着不怨,你能明白么。
明白,穆庭霜苦笑,怎么不明白,他日因今日果,苦楚都只在喉中。
第119章 仓颉莫可考
一时穆庭霜又觉着, 是否,自己是否太贪心。
陛下如今不讨厌他近身,知他在穆涵处受刁难, 专门赐他宫中牌子,许他多在梧桐朝苑留宿,又给他备上解毒宝药, 怕他遭遇不测, 也是关切回护,也可说深情厚谊, 只是……
只是再没有从前的心心念念,再没有非他不可的那一种痴狂。
有一瞬间穆庭霜恨不能越过栏杆从这上跳下去得了, 是不是能再来一遭, 陛下的痴陛下的狂他一定珍重接着,一分一毫也不叫落空。
可惜,可惜,哪总有重来一次的好事。
穆庭霜满心又苦又酸, 勉力抿一抿, 陪着继续观擂。
又拾起方才的话茬:“先前陛下因着龙泉观的药田发落过建章营骑的郎将,正是高安世,虽说当时受罚, 可是之后高安世得丞相府青眼,累加升迁, 如今右任光禄三郎将之首,仅在光禄卿之下。”
陛下恍然:“原来是他。”
穆庭霜又陪默默一会子, 忽而道:“高安世也是庶子。”
“啊, 和韩卿一般么?”此时韩琰已经登台,李郁萧目光一直追着。
“是, ”穆庭霜道,“不过比韩琰还差着些。韩琰的生母总是武襄侯的妾室,即便不得脸,也是入族谱的人,能在武襄侯夫人跟前坐一坐,高安世的生母地位则更低些,只是一名婢女,在主母跟前只有跪侍的份。”
李郁萧目光转到他身上,嗯,穆庭霜的生母也只是婢女。留一分温存,开口劝慰道:“嫡庶何如,朕瞧除却一个裴玄,身边这些人大都是庶子出息些。”又温言软语安慰一刻。
他是想安慰,可穆庭霜心里一阵寒一阵热,热是陛下如此体贴,寒的是,搁从前,倘没有自己作孽,陛下一定更体贴。
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穆庭霜无言,从不知自己竟然是如此患得患失的人。
那边厢李郁萧又想,这些家长里短的,说这些干啥?一定另有目的,君臣两个对视,各自点检心绪,穆庭霜一句话落地:“陛下,朝中数得着的世家虽说表面紧围穆氏好似铁桶,实则也有罅隙。”
罅隙?
罅隙!李郁萧脑中惊雷一闪,是啊!哪家哪户没几个不得志庶子?他兴奋道:“你的意思?此番大小将领,或许可在这项上做做文章?”
穆庭霜刚才酸韩琰,一分真九分演,现在酸所谓“正事”,是真的酸,陛下眼睛未免亮得过份。
然而能怎么,只和方才的苦一齐咽了,他道:“蔡然和沈驰岳阻断边境两头撺火,我大晏问罪警示的诏训不能北上,扶余告饶陈情的书信不能南下,战事眼看无可避免,臣会上书,请求延长军役。”
“延长军役?”李郁萧略收一收眉头尖,慢慢思索道,“你这头上书,交予朝中部司商议,怎么也要议上一些时日,届时大军凯旋,连着论功行赏,各家庶子们青云直上,他们……”
陛下眉开眼笑:“他们却哪里还坐得住?”
财帛动人心,但没有高官厚禄动人心,再一个就是没有兵权动人心,本来各家庶子地位低微,别说是庶子,就是嫡次子们也一样,不得继承爵位家业,如此一来不是给一条现成的出路?从军啊,看看,陛下不拘门第嫡庶,是设擂点将啊。
“陛下聪慧,”穆庭霜晃一晃两人交握的手,面上只作无事,“穆涵凡事喜欢大包大揽,从前还能容得下一个荆睢,如今容不下,四境兵权他却也吃不下,总要提拔人分权,这知遇提携的恩德,陛下可别让他一人占去。”
懂懂懂,怎么不懂,一家庞然大物难以撼动,给分出去,嫡庶子嗣都各立门庭,这不就是推恩令么?李郁萧大呼内行:“久而久之,军役就必要从世家出人,嫡支子嗣总要有一人从军,”这里头余地可就大了,愈发拉着穆庭霜的手不肯松,“回头再好好琢磨琢磨,朕写一写策论,你也别闲着,分而食之,咱们将兵权这块肉啃了。”
底下场中韩琰势如破竹,眼看要赢到底,李郁萧心里愈发昂扬,又说几句设想,间或感慨一句:“哎呀霜啊,你这主意好,你说说,没有你朕可怎么办。”
穆庭霜浅笑着低头,敛去眼中干涩,甘苦尽尝。他看一看陛下面上明媚的笑意,心想如此,也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