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48)
懿旨最后落到主管盗贼事的贼曹大人手里。
贼曹这官职,全称乃丞相贼曹,与户曹、法曹等并列,都是丞相府属官。贼曹大人起先没当回事,太后虽说是下旨,可是懿旨值什么。慢说是太后懿旨,就是皇帝圣旨,嘿嘿——而后他眼风一错,一瞧,哎?这首告证人,长信宫女史穆庈雪,这怎么是顶头上司家里闺女呢?事情变得丞待斟酌,查还是不查?是不是丞相临行前留给他闺女的什么计策?现成写信去问丞相,来得及么?贼曹大人连忙召集丞相属上下商议此事。
消息由黄药子探得,一五一十传到栖兰殿,李郁萧心中一咯噔。
这……天地良心,他原本没想扯上穆涵闺女啊。金猊白檀香是他根据穆庭霜带来的账定下的“由头”,因为太后要烧香晋佛,继而发现这个香没有,这是顺理成章,可是他没说要让穆涵闺女去揭发啊。
他无端一分心虚,到长信宫询问,姜太后却轻描淡写:“孤看完皇帝的计策,环环相扣,唯有这一节容易出纰漏。倘若朝中那些人打定主意轻轻揭过呢?可如何是好?自然要他们自己人将此事掀出来,这才保险。”
“可是人家小姑娘——”小姑娘怎么样,李郁萧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担忧小姑娘。这件事现在是什么,本来就是穆庭霜献计,他呢,他倒好,反手利用人家亲妹妹。是不是,不太地道。
姜太后犀利地注视他:“人家小姑娘如何?”
小姑娘如何不如何的,小姑娘她哥……李郁萧勉力按下心烦意乱:“穆家娘子进宫以来不声不响不找事,何必叫她掺和进来。”
“皇帝,”太后加重语气,“她再不声不响,她也姓穆。”
她又阐述几句,说的是先帝朝的奸相,庄之武之前的那个,如何沆瀣一气,如何欺下瞒上,而顽疾就该下狠药,先帝是如何雷霆手段,如何整饬朝政。末了她道,皇帝的铜砖计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样一副対症的猛药,合该穆庈雪这样点睛的药引。
她是亲眼见过武皇帝行政事的人,讲起来字字见血,听得李郁萧惊心动魄,最后一句落地,李郁萧也知道此事穆庈雪来揭是上策,可他仍是心虚,觉着好像欠穆庭霜几百个银饼。不不,这样可不行,他在心中警告自己,你可是个演员,你対穆庭霜好,你是另有目的,为这个目的,不择手段一些又如何?你还是天子,帝王心术,你就应该心狠手辣。
唉……恨只能恨,当时告与太后此事,为何要一五一十掏心掏肺?倘若只说揭发金猊白檀香,是否可免去这件麻烦。
姜太后双目如刃,叫他谨记大事,这些细枝末节不是他该问的,让他快走。他称是,心中也这么告诫自己。
但是面子上要过得去。离开长信宫回栖兰殿,他没传步辇,一步一步自己走的,思考该怎么跟穆庭霜交涉。
他却一时没见着人。一时没见着,一天没见着,十天也没见着。
可是时间不会因为见不着想见的人而停滞,这十天内,岁贡失窃案摧枯拉朽。黄药子每天打听进展。
先开始,贼曹大人果然只是象征性地查一查,瞧着是想拖到丞相回朝,带着人预备囫囵到少府卿家里随便逛一逛就收工。事有凑巧,恰逢少府卿府上正在修葺园林,有一座高台,据少府卿说,前几日园中犯鼠灾,亭台叫糟蹋得七零八落,因此要修整。贼曹大人也没当回事。
可脚边一块青砖引起他的注意。
这时代砖还不普及,建章宫尚只有两遛的围砖,再往上都是土木建筑,唯一的这种砖,民间叫铅板条,应当发青发乌。
可贼曹大人左瞧右瞧,少府卿家里的砖,怎么发黄呢?
最后他带回去发现,那块砖不是铅瓦烧制,而是用的荆铜。荆铜是何物?是西南砂织国专供的贡品,是大晏朝官行货币的主材料。
铸币,只有朝廷和郡国才有的权力,私人铸币有利可图。少府卿给大家伙的分账里头想必自也有这项,可事实很分明,他还额外自己留下一笔,铸进砖瓦,悄悄藏在家中。黄药子说,贼曹大人当时眼睛就红了,几十筐荆铜砖立即从少府卿府上起出来,廷尉不由分说将少府卿下狱。
光是这样还不够,据说还搜出来少府卿给心腹手下写的信件,砖窑是何人在打理,劳工是何处招来,一五一十。最要命这当中还有这样一封信,少府卿在这封信中直指某些人“买椟还珠”、“有眼无瞳”,只知盯着金银财宝,不知钱能生财,开源才能广进,荆铜的数目竟然无人查问,叫他有机可趁。
若说只是贪账,或许有些人瞧着穆涵的面子还能容忍,留着等丞相回来发落,可是背地里如此讥讽,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弹劾少府卿的奏表雪花片似的飞进栖兰殿。
而能到栖兰殿的奏表,那自然是想让皇帝看见的奏表。皇帝终于有借口诏穆常侍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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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郁萧,心软的神
第37章 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二
陛下召穆常侍入宫议事, 召好几回。
却好似石头子儿投进湖里头,一丁点水花翻出去便翻出去,过后一丝回音也无。穆常侍只推说事忙,不得空进宫侍驾。栖兰殿的宫人渐渐也习惯, 左右面对穆常侍,陛下是没脾气。
没脾气的李郁萧表现得确实没脾气, 决定既然穆常侍不肯进宫, 那么朕就出宫去找穆常侍。上回穆庭霜说他私访外臣不合规矩,这回做足规矩, 提前三日下旨,说要幸穆常侍府。
这三日李郁萧也不闲着, 他上辈子也没什么追人、讨好人的经验, 但是到麒麟阁给太后淘经书这事算是叫他大受启发,麒麟阁有佛经,麒麟阁难道没有古曲古谱么?凡事讲究心诚则灵,为着心诚, 不不,为着使自己看起来心诚,李郁萧亲自动手,用还没好利索的爪子誊琴谱,用功程度堪比念书。
他的字依然没有很熟练,常有誊错写漏, 他也不就地划掉,而是慢吞吞铺一卷丝帛, 整张重新写, 三天下来废谱就有好一挞,他眼睛一闪, 示意黄药子别忙收,这话叫原原本本传出宫去。
黄药子传话、散消息很有一手,差事办得不错。但是吧,襄王梦神女,望帝托杜鹃,落花奔流水,桑榆候落霞,世上有些事就三个字,但是吧。
第三日李郁萧踏进宣义侯府西路的小院,院中主人立在门口冲他跪完,张嘴第一句:“听闻陛下日日访兰台,不问圣人之学反而问琴曲。臣蒙陛下殊遇,忝居高职,夙夜忧叹,唯恐有负陛下之隆恩。臣驽钝,分内之事尚不能完顾,不敢分心沉溺丝竹。也劝陛下,玩物者丧志,行衢道者不达,陛下也该专心习政治学才是。”
一张俊脸严肃得要死,李郁萧手上几卷琴谱登时显得分外不尴不尬。他中心如噎,看来他想叫传出来的消息是如他的意,已经传到穆庭霜耳中,但是穆庭霜的反应很不如他的意。
一瞬间,一星如沸的铁水溅在李郁萧心头,他有些火,不领情就算了,还堂而皇之说出这么一席话,挑还挑不出错。这人之所以这样,不就是拿住他不会翻脸?
行。
当着一干内侍和宣义侯府下人的面,李郁萧攥着几卷琴谱佯装作色:“穆卿一席话实在叫朕如梦初醒!说的很是,业精于勤荒于嬉,便是这起子东西,”他冲着手上的丝帛发火,“碍着朕上进!朕这就扔了它。”
说完他往廊外的小池塘扬起手臂,作势要将琴谱投进水里。黄药子一迭声使不得:“哎哟,陛下花费多大力气才得来的东西,即便不看,陈在麒麟阁摆着也好,何苦叫水沉了呢?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宣义侯府下人想也没见过这场面,跟着也劝“陛下息怒”。大家伙劝得热闹,可到底没人敢跟陛下抢东西,眼瞧几卷丝帛就要从陛下手上脱落,却有一只手稳稳接住。这只手一看就是一只很劲的手,骨节明晰十指修长,是穆庭霜的手。
李郁萧掷东西的动作略消停,奇道:“不是穆卿说这东西不好么?你既说不好,朕便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