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74)
另除却益州,幽州的军报也很紧要。
不过韩琰往朝中传信有专人,倒放心一些,前些日子传信说的,已经打到扶余国都。
说到这项,原本韩琰这个平虏校尉早该回朝,扶余二月里早早上过请降书,那会儿原本韩琰是预备班师回朝的,奈何兵马还没从幽州边营撤干净,扶余贼心不死卷土重来,以为大军回朝他们又行了,继续捡起扰边的勾当。
如此韩琰怎么回得来,一封请战表奏到朝中,转头回去重新开打。
一来一去穆涵也半放开手,一来他目光在南方,腾不出空儿;二来么,扶余倘若能攻下来,平虏校尉固然有功,可首功不会落在平虏校尉头上,左右要算在镇北将军头上,算在穆广霖头上。
李郁萧和韩琰替穆涵算的好账,钱袋子虽重,重不过功勋簿,毕竟先前朝中给穆广霖拾柴,功勋簿发的四境都是,柴高火旺烈火烹油,穆广霖若没有与封赏和高位相匹配的军功,终归不能服众,只看他上次回朝司隶军和御林军是怎么给他脸色的,朝中是怎么议论纷纷的,穆涵又不聋,当然听得见。
有这么一根名为军功的大萝卜吊在前头,不怕穆涵这头老驴不催着穆广霖这头骡子撒开蹄子狂奔。
扶余马政能挣钱,但是真正打下来,在北边建州,那还能跳出北境将军府的手掌心么?一样的囊中之物。
李郁萧预料的不错,穆涵算得清这笔账,至于扶余为何不长记性也不长脑子,为何再三“扰边”,也如李郁萧所料,穆涵没细究。
与韩琰不同,益州是荆睢的地盘,荆睢刚刚上船,哪儿能一上来就扒拉人家鱼篓子要摸鱼?这回砂织的战事李郁萧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因此才特别着急,每天干等着想听信儿。
话说回来,李郁萧又有些惴惴。
荆睢如今和少帝党一条船,李郁萧不信穆涵看不出来,这老狗,惯是不爱吠专爱寻机咬人脚筋喉咙,一定会想法子反制,就跟李郁萧当初费老鼻子力气离间将军府和丞相府一样,穆涵也一定会有动作。
加上这回栽这么大一跟头,闭嘴吃亏可不是他的风格。
啥动作?仲父啊咱别憋着啊,有什么招式赶快使出来啊,李郁萧每天严阵以待。
可是这几日丞相府安静得很,一点动静没有。
丞相府没动静,将军府先有动静,先前荆睢提过一嘴的砂织难民抵达洛邑。
将军府暗中护送,这队灰头土脸战战兢兢的砂织人叩开洛邑城城门,又叩开建章宫宫门,递上一卷冤状,细数翁提王骄逸自恣、志意无厌、鱼肉百姓、以盈其欲的罪状,又把元秩昆弥的境遇这样那样说一遍,其族怎样被翁提王屠戮殆尽,其妻其妹怎样被乌屠斜凌虐致死,写得明明白白。
不仅朝中传个明白,冤状悄悄往沈决管着的少府纸坊一递,转头冤状就跟雪花片似的满洛邑传去。
再及,国都的寺庙带头,率先给元秩家眷设大悲忏祭场,众僧侣昼夜诵经,超荐亡灵,祈福往生,西南有个苦主元秩,这下子人尽皆知。
翁提和乌屠斜才是罪魁祸首,元秩是惨遭迫害的忠臣,是替饱受欺压的百姓仗义执言的义士,是被逼无奈才斩木为旗揭竿而起的悲情英雄,这个调式一定,乌屠斜幸好是把他的舞侍都已经遣回去,要不然一定被宫里宫外的唾沫星子淹死。
除却乌屠斜骂名背定,还有一人头顶上的锅推不干净,就是从前力挺乌屠斜的穆涵。
如今虽说往砂织派兵的章程还是那么个章程,可是呢,不再是襄助乌屠斜而是讨伐乌屠斜,除非啊,除非穆相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先前大错特错,要不然砂织往后的事儿穆涵还真的不好再干预。
议论分错尘嚣日上,李郁萧猜,穆涵就要坐不住了。
要说他和他这位相父,明里暗里做对头这么久,赖好也算有些了解。
李郁萧料得不错,这日穆涵遣长史到栖兰殿,说请陛下移步清凉台听政。
清凉台,清凉台就清凉台,李郁萧领着黄药子往清凉台起驾。
不过这当中横生一档子事,大约是行到乾明门楼门转过两步,打外头奔来一名小黄门,李郁萧眼风一搭,瞧出来正是黄药子的徒弟,这小黄门也不知有什么急事,闷头疾奔而至,竟然看跌一跤,正正撞着黄药子身上。
黄药子斥责:“贼奴小子,御前做什么慌张白忙忙的?”
小黄门赶忙跪到地上告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李郁萧问他有甚急事,他只是告罪,李郁萧一瞧,也不是大事,也别打也别跪,老规矩,回去写检讨便了。
长史还在一边跟着,平白给人看笑话。
这小插曲很快过去,连李郁萧也未放在心上,圣驾一行继续往清凉台走。他有预感,清凉台还有一出大戏等着他。
第138章 杀子欲何为
进殿门时,黄药子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要来扶。
李郁萧一脑门子纳闷,干啥, 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他一向不爱爪子递给内侍搀扶,黄药子是御前的老人儿, 这不知道?
别闹,他挥开黄药子的胳膊,殿中有穆涵, 还有丞相府诸曹,竟然还有御史台裴越, 这个阵仗, 哪里有闲心玩闹。
谁知上九犀玉阶时黄药子又伸手,殷勤道:“陛下瞧着阶。”
一面说一面脸上还不住眨眼。
这样子,李郁萧就明白,有事?
没说什么, 十分镇定地手递过去, 果然,掌心一硌一枚笺子叫搁进来。
什么笺子?谁的笺子?李郁萧心下疑惑,是方才黄药子徒弟传给黄药子又传给他的么?不知道是谁传的什么话, 但李郁萧知道这么暗戳戳为的是防谁,穆涵呗, 穆涵的长史呗。
这么紧急,究竟今天清凉台唱哪出啊?
穆涵立在殿中央, 见完礼先头第一句:“陛下, 从前那位内史撰舍人称病,老臣替陛下分忧, 新选上来一名,陛下瞧可还堪此重任?”
陛下缓缓看一眼新晋的这个舍人,这能看出啥,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什么,有啥一眼能看出来的本事哦。于是李郁萧知道,关键不是新的这个舍人算什么,而是他是丞相府推出来的人。
专门提点,这是告诉皇帝,今日殿上,您可检点着说话。
李郁萧点点头:“一表人才。”
手心一枚笺子一寸一寸捏过,寻思找个什么时机?一眼。
底下穆涵接茬道:“老臣总算不负陛下所托,能得陛下青眼,是他的福气。”
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李郁萧不知道这老东西又在绕什么圈子,只得再三提醒自己,别慌,沉住气,要沉住气,拿出十成十的耐心:“仲父乃朝中肱骨,何时负过朕的托付。仲父说要朕来听政,不知今日要议何事?”
穆涵缓缓抬一抬袖子,半揖道:“启禀陛下,其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听也,老臣先前受人蛊惑偏听偏信,错怪砂织反将元秩,险些酿成大错,犹愧陛下圣恩,请陛下降罪责罚。”
?李郁萧一阵晕乎,啥,穆涵认错?
立刻警觉,这话翻来覆去念几遍,李郁萧只说:“仲父受逆贼乌屠斜蛊惑,捕亡令业已经发至四境,待拿着人仲父再与他计较便是。”
好仲父,朕知道了,您受人欺骗您蒙在鼓里,要不,您低低头?朕想看看手里的东西啊。
“陛下,”穆涵面上一派怡然,胜券在握的样子,“臣受人蛊惑,却不单单是受乌屠斜蛊惑。”
“哦?还有何人?”
穆涵没答,示意他的长史呈上一只木匣。
这匣子扁平细长的,李郁萧看着很像是装书信笺纸的,那赶情儿好,正好掀开盖子挡一挡。黄药子接过这匣子转设到御案上头,李郁萧握着笺子的右手去揭。
恰此时穆涵施施然开口:“臣实在是受人蒙蔽呐。”
同一时刻李郁萧打开木匣,先借盖子遮着飞快地捻开掌心一物。
却见掌中笺子是熟悉的白梅笺,字也是熟悉的字,是穆庭霜的字,赵体字,隶书,写的是《雍也第六》里的一句。
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