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17)
长信宫传完话, 李郁萧又叫来李荼如此这般嘱咐一番。
末了道:“总是要借一借勒途他爹的威名,你要反悔还来得及。其实你与太后随意在哪座庄子藏下罢了, 倘若真前往扬州,纵然荆勒途一时想不通, 将来他爹也看得明白, 他往后要埋怨你,你有这朋友,即到今日止。”
这法子李荼从前可能不同意,但月前他皇兄跟他一番开诚布公, 如今他愿意。他皇兄才是忍辱负重, 他这算什么不痛不痒。他道:“勒途若是为着忠于父耽误忠于君,臣弟也不认他是朋友。”
善。
人送出去,李郁萧立在案前省一省, 这事儿,还有什么纰漏。
忽然瞧见一物。
这物盛在一只朱彩龙纹漆盒里头, 上有织室的印,是一件梅花画衣。是那日, 那日胡闹完, 叫随手收在这只盒子里。融融的云纹蚕丝衣服上一朵一枝绘满萼梅,寻常锦缎丝绸留不住墨, 因选的半透明的素纱作底。
这一物拎在手上,真乃云縠雾垂轻若无物,再想想这衣裳穿在身上是何等景象,春梅在袖香雪满身,真是……李郁萧忽然想,我是为何画这么一幅手稿?
哦,那是好久前的事了,那时穆庭霜远在并州,十天半个月没一封来信,那一场春末,栖兰殿前的白梅眼见要凋落完,李郁萧惋惜没能和心仪之人一道赏花,因下笔绘一张梅瓣洒满衣襟的衣裳。
大约是盼着人回来,回来以后能穿上这衣裳,留一段梅香在怀,慰一慰离情别绪。却未能制成成衣,为什么来着?
哦,是后来猝不及防发生太多事。
按说去岁秋天也没过去多久,大半年而已,这“太多事”李郁萧却好像记不起来,如今瞧着这件衣裳,李郁萧只能记起来下笔时的情思,又熟稔又陌生。
唉,千言万语唯余一道叹息,现在多说总是无益,明早出发前,李郁萧会连夜给穆庭霜留一道密旨,责令他搜救洛邑城里走失的那些孩子,等到他找着人、救出来,一摊子的事忙完,那个时候宫中将天翻地覆。明早……
此时距明早还有整整一夜,攸地,李郁萧摩挲着手上一件纱衣,心中怦然而动,这夜,这栖兰殿的夜,这长夜未明的夜,这初夏漫长的夜,他忽然不想一人儿待着。
可是出宫去荷西佳处?不,不对,穆庭霜说改过题字的,改的什么来着?忘了。可不管是什么,李郁萧仍都不愿意再踏足半步。
在殿中左右转一圈,太館令领着呈上晚膳,胡乱尝一尝,最后侧柱旁的烛漏滴答滴答,时间来到申时二刻,李郁萧心想,宫中下钥还有两刻钟,这两刻钟里头,如果那冤家进来回禀之前吩咐的事儿,那么……也不怎么,至多循这些日子的例,一张榻上盖棉被纯聊天便了。嗯,当然有时也使手上功夫,嗯。
不过应当也没那么巧,算了。也没那么快,午后他才嘱咐穆庭霜去追查他爹把孩子都藏在哪,不会这么快就弄明白的。
算了,召人进宫的事又做不来,主动出宫更不可能,那你纠结什么,李郁萧独自笑一笑,有点怅然也不多,转头一头扎进汤兰殿。
没成想,他前脚一件袍子甩到地上,殿外一阵喧哗,是黄药子哎哎哎的声音:“哎常侍大人!常侍大人且慢行,陛下一向的旨意,汤兰殿里头不能留人,哎呀。”
哎呀还没呀完,李郁萧从更衣的屏风后头探头一看,只见殿门吱呀一声叫推开,露出穆庭霜的脸。
呆涩只有一瞬,李郁萧很快反应,吩咐黄药子一例领着人候在外殿便是,殿中重归安静,只有池子里的水声,一片水声里李郁萧又听见穆庭霜问:“为何湢澡不许人伺候?”
嗯,咱们又没有暴露癖,洗个澡,一堆人盯着像什么话。此一类先不提,穆庭霜此时进来、此时进来,李郁萧心念止不住地浮动,随着池中的水波似的,想要呼吸相闻想要皮肉相贴,也、也想要别的。
可是理智回拢,告诉他今夜不能留穆庭霜在宫中。
明早上就要行计,一来是穆庭霜人精似的,被他察觉可不好,二来是穆涵也很人精,今晚穆庭霜留宿宫中,明天一早就出事,将来穆涵要是给两件连成一件心里起疑,可不好。
隔着一道座屏,李郁萧言简意赅:“何事快说,说完赶紧走。”
穆庭霜望着屏风上他直缕的身子,喉中紧一紧,还是道:“回陛下,已查明穆涵将幼童藏在何处,在河东永安北边的霍县。”
李郁萧心想,你倒麻利,倒省得咱们发诏。可屏风外头的人,他的目光太热,座屏压根儿挡不住,李郁萧想一想,索性探出脑袋还伸出手,一面招一招一面问:“怎选在那么个地儿?”
穆庭霜两步接住他的手叫他拽到座屏后头,他却不满足,整个人偎上来,好似畏冷,穆庭霜搂着人,嘴上答得正事:“霍县毗邻汾水,水上伪作估船可来往运人,并无被发现之虞。再一个霍县在司隶与并州交界边上,并州守军说得上话,确切拘押的址就在霍山山脚下,是并州军从前废弃的一座兵营。”
末了问:“陛下不继续沐浴?”
这句十足言不由衷,说着陛下请继续沐浴,实际手把在一柳窄腰活像榫卯相锲,分也分不开,陛下任他手挂在腰上也没说住手,两人在一座红木雕的座屏后头相拥,一人衣衫整齐一人不着寸缕,穿着衣裳的一人劝,说陛下倘若无心沐浴,合该重新穿上袍服,没穿衣裳的一人没说话。
一只手攀上肩臂,整个人扑人家怀里。
闭闭眼,李郁萧问:“霍县一来一回要多久。”
“此去三百三十里,去时可在驿站五里换一马,快马加鞭,一日即到,”穆庭霜一手牵着,叩着一把修长的手指把顽,嘴里笑道,“我说今日怎如此黏糊,是舍不得我?”
李郁萧居然没反驳,也没说是,喉咙里暧暧昧昧哼一声,却又仿佛是肯定的一声“嗯”,穆庭霜瞳孔一放,随即欣喜若狂,轻声问:“果真舍不得我?”
声音轻得不像话,好像大着声儿会惊着什么似的,李郁萧脑袋埋在他肩窝,闻言闷声道:“去时一日即到,回来要领着一帮小崽子,必然没有这么快的。”
穆庭霜整个人十分新奇,心里纳罕,这是撒的哪门子痴?管他,合该多撒一撒。哄着笑道:“回来就带他们行船,顺流而下,至多三日,总是能回来的,陛下可安心么?”
“嗯,”李郁萧又想起一项,“人手够么?”穆庭霜说现成的人手,伪装成商客,只做是行商途中意外发现,夜黑风高不及进城报官,又借口情势危急,“匪徒”凶恶,因按原路行进,先到国都再说。一到洛邑,穆庭霜就悄悄遁走,来无影去无踪,保证无声无息。
李郁萧听完只道:“你的计策我放心。”却又状似随口一问一般问一嘴,“你亲自去吧?手下有人能担此重任么?”
“没有,”穆庭霜无奈道,“穆涵心狠手辣,万一下得杀人灭口的令,旁人怕应付不来。”
是的,从他进殿两人心里都清楚,是来道别的。李郁萧应下,只道:“你这脸,”腾出一只手抻上去,伸到脸颊上,拍一拍,“你这脸可遮得严实。”
“放心,”穆庭霜连带这手也将捉了,“我与属下届时做灰黑衣袍打扮,一定藏得严严实实。”李郁萧即明白他们是要假扮穆涵暗卫,嗯,稳。
穆庭霜又问起那几匣子藏有巫蛊人偶的经书又当如何,李郁萧叫他放心,前日已经和汝文弼合计,少府纸坊正在赶制一模似样的经书册子,只等事到临头再掉包,到时候哪有什么巫蛊,只是寻常经书,谁掀这件事谁即是自己找晦气,包管穆涵一头包。
又说起太后和汝南王何时启程,李郁萧照实说明日一早,只借口说去洛水以南景乐寺游幸,在那里趁机摆脱光禄卿的人马,火速出城,由荆勒途带着南下。穆庭霜提醒几句护送的人里不能有韩琰,要摘得干净云云,李郁萧安静答是。
“陛下,”穆庭霜轻轻地笑笑,连哄带逗,“还有什么不放心?担忧阿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