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15)
陛下一脸稀奇:“怎么你还信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从前最推崇这话。”
穆庭霜自己不信,倘是扎他的巫蛊人偶,他也可一笑置之,可是,这是写着小皇帝八字的人偶。无意间在府中库房隐秘角落瞧见,仿佛兜脸灌领子的北风一下子刮进胸肺,一分心惊九分的肉跳,恨不能将几只人偶匣子都起出来就地焚干净。
可是不行,悄悄窃出来一只已经冒险,不能有旁的动作。一路进宫,左右不能心安,少不得要劝谏循一循前朝旧例,应付巫蛊的旧例即是如此一套。或许还有旁的遗漏的,还要问过太常才能完备。
他如此一说,李郁萧认为就更不能大张旗鼓:“那你爹回头发现娃娃平白少一个,再一联想宫里头这么大动静,他肯定能知道这东西是落到朕手里头,那不坐实朕在他身边埋有钉子么?”
话虽如此,可穆庭霜止不住地悬心:“陛下安危——”
恰此时李郁萧道:“你的安危——”
君臣两个齐齐停住话头,这架打的,两个人一者演技爆棚一者巧舌如簧,按说平日都少有口条打结的时候,此刻却无法,两两相望张嘴结舌。
李郁萧心想,大局,防着穆涵察觉是大局,他竟然,穆庭霜竟然没顾上。包括穆涵制这批娃娃是要干什么,诅咒自己?不,谁信,李郁萧心里很明白,穆涵要是想让他死,他决计看不见明天的太阳,用不着还搞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穆涵必定另有目的。
目的是什么?李郁萧不得而知,但他知道搁从前,这个目的穆庭霜会知道,穆庭霜会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才来面圣,甚至应对之法也会筹得详备,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惊弓之鸟似的……
他是关心则乱。所以他说知错,说悔过,是真的,是么。李郁萧心想,他这是心里真的有了我了。那么,他说豢养倡优的话,就是假的,是吧。
可是真真假假又如何,假作真来真作假,无论是甄宝玉还是贾宝玉,命中注定都是没娶着林妹妹的。“穆卿,”李郁萧沈沈开口,“朕记得你院中有莲池,去年荷开今年败,徒留残藕,倘若为着这几截残花败叶心怀惋惜不作清理,只怕要耽误来年的栽种。穆卿,大局为重啊。”
穆庭霜此时也冷静一些,听见这话蓦地眼皮一撩:“陛下何意?”
陛下……李郁萧一看他这双眼就遭不住。
人家在家里瞧见这个,顶着风险着急忙慌来给你报信,你摆什么脸。加之你李郁萧清白到哪里,榻上你意志沉溺荒唐过多少回,有种你干脆把人赶出去,明令禁止不许留宿过夜便了,你都没做到,这时撂哪门子的狠话。
眼睛移开,无端一分飘忽,李郁萧道:“会心之语,当以不解解之,无稽之言,是在不听听耳。巫蛊云云俱是无稽之谈,不值一听。朕与穆卿说的则是会心之语,不足为解。”再道,“还是要想法子摸清这东西穆涵要做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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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庭霜目光变得很深:“陛下聪慧,自然知道穆涵此举不在鸩害陛下,既然不为着鸩害陛下,想必即是为着诬陷他人要戕害陛下。”
诬陷?是哦,这巫蛊娃娃悄无声息藏在谁处,一朝掀出来,巫蛊之祸在本朝多严重,谁都救不了。那么穆涵是想诬陷谁?
穆庭霜道:“与巫蛊人偶匣子存在一处,还有几箱佛经。”
佛经?李郁萧心中一片惊雷,佛经!这是要将巫蛊与释教连到一根绳上,泼脏水?穆涵,为什么忽然对释教下手?
底下穆庭霜一揖:“详细计划,臣再去探来。陛下,”抬起脸,冰封一样的脸色灼火一样的眼神,“臣答陛下莲池一句。荷西佳处不许提,这是陛下金口玉言,因此臣的院中再无莲池,如今只有曲径幽竹。”
啊?李郁萧一呆,怎么你院子里往后再不种荷花么?却已无人可问,阶下一人已经振袖往外行去。
出殿前穆庭霜默默回首,告一句:“巫蛊或不能伤人,是臣怕它伤人。请陛下擅自珍重,莫让臣担忧之事成真。”
说完挥袖而去,徒留殿中寂寂,李郁萧托着腮望着殿外,望着他离开的地方,一时竟说不清到底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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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会心之语,……《小窗幽记》陈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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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预备起:左右横跳
第89章 岂知巫蛊祸·二
那头穆庭霜还没探出什么头绪, 这头他爹先有动作。
却说这时已是四月初天气,邓家的纸坊第一批镇北将军功勋簿已经新鲜出炉,镇北将军本人也已经映着这捧荣光出发北上, 朝中一派波澜不兴。
明面上的。
这日李郁萧正在写策论,写的是秦昭襄王垂见范且谈远交近攻一节,正有些心得, 下笔如有神。怪不得秦昭王不肯用魏冉而一定要任命范且为相, 得寸即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 这话哪个君王听见不称心。
这时外头内侍忽然通报,说是丞相求见。李郁萧手上一叩, 将正经书掀到桌案地下书箧里, 踅摸出两本尚书台新制的“诗集”摊到案上,远远儿看见穆涵进来,再给调个个儿,兵家著本抽将出来, 乱七八糟的集子掩到底下。
穆涵在底下只瞧见后半截, 哂然笑道:“陛下在读兵书?”
“是,是,”李郁萧胡乱搪塞, 因又问,“仲父进宫何事?”
穆涵手一抬, 一卷丝帛由内侍转着呈到李郁萧面前。
打开看看,讲的是这么一件事儿, 说是近来洛邑以及周遭县府不太平, 接连有幼童无故走失。若是一两家,或许是孩子迷路, 可按照穆涵呈上来的奏表看,却不是一两家,一二十家,还不仅仅是洛邑,最远的几户在司隶河东郡的都有。
往往此类案子多是家贼或亲旧所为,或者什么仇家债主,要绑来你家小儿作威胁,可这回却不同,几十家查下去,一来是东南西北不挨着,二来是大多是平头百姓,一辈子也没什么仇家。
因几个县府老爷一瞧,汇起来递到京兆尹,京兆尹又给递到丞相府决曹大人手中。
没毛病,李郁萧一面假装看得吃力一面思索。
一县之内月内失踪超过三人即需上报,这是遵例秉公,京兆尹一瞧,怎么好几个县府都出事呢?担心兹事体大于是禀报决曹,穆涵听说,也很重视,这都无可厚非。
但是,原原本本又禀到李郁萧跟前,就不正常。
这事儿,该责令卫尉寻人就寻,该加强巡卫就加,各县各府该张贴告示就贴,桩桩件件都不用来问李郁萧的意思。那穆涵干嘛来了?李郁萧装作忧心忡忡,搁下丝帛:“仲父,天下怎会有这种事呢,父书空满筐,母线萦我襦,嗷嗷幼儿哪个不是父母心血,谁家走丢孩子不着急?真是可怜。”
穆涵略拱手:“陛下仁慈,只是此事还另有隐忧。自上古邪帝蚩尤起,行蛊降妖之事,素有以童男童女为祭的例子,臣担心此番幼童失踪,或许与牙阝教有关。”
牙阝教?李郁萧升起一阵警醒,怎么就扯到牙阝教?是说这些孩子都是被同一帮牙阝教的人掳走?牙阝教……电光石火之间,李郁萧心里一抖,牙阝教,我的好仲父,这些个童男童女,可跟你府上那些巫蛊娃娃没关系吧?
就怕有关系。
穆涵又说几句,说或者需要调动卫尉,擒贼先擒王,必要时或许先斩后奏。卫尉调度,这个许可来问李郁萧也是走个过场,李郁萧自然只有应允。又假意胆怯,张嘴就是加强建章营骑的巡防,务必确保宫中安宁,穆涵没说什么,告辞离去。
黄药子送人,不一时回来禀道:“陛下,穆相有命,命奴婢多多念叨这事儿,陛下看着……”
陛下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事儿,越看越妖。
转头叫来韩琰,吩咐不动声色去走访看看,李郁萧心里有个担忧,害怕成真,让韩琰去看看这些幼童失踪的地方,附近是不是有寺庙。
不然呢?别的家国大事都不来问,偏偏一件人口失踪拿出来说?还讨要一个“先斩后奏”的名头?怕就怕,穆涵这就是在做局,将来查去,好么就是寺庙在掳掠幼童,一个牙阝教的名目少不了,到时就可说,这事啊,那先头是禀过陛下的,先斩后奏也是陛下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