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60)
李郁萧一时没答,他看见鸮靡身上不是很白,是一种很健康的、蜂蜜一样的颜色,还看见穆庭霜衣袍前摆上的褶皱,他避开目光。
想问不好问,问也太多余,那麽,该说什么?
仿似万般不由己,李郁萧听见自己的声音:“鸮靡身子是干净的,岑田己验过,无毒也无疾,只要没病——”
穆庭霜没叫他说完,劈头盖脸截住:“只要没病?什么病?陛下以为臣在做什么?”
李郁萧只是摇头:“人生得意须尽欢,春宵也苦短,朕不问你。”
“陛下,”穆庭霜捉他的手腕,又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枚什么寒光闪闪的东西,“鸮靡谋刺,臣等寻着端倪,这枚侍女匕正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他不肯就范,臣才不得不动手,陛下以为是什么?”
“朕……”李郁萧不敢看穆庭霜光芒大盛直欲噬人的眼睛,欲哭无泪,真不是他胡思乱想,真是方才场景太奇怪了啊!
所以是什么,穆庭霜手上,侍女匕?对,姜弗忧也提到兵刃,谋刺?难道是他们事先得到信儿,在这拿人。
“咳咳,朕只是——”
李郁萧才又开口,穆庭霜打断,一字一句地重复:“人、生、得、意、须、尽、欢?”
“不是,朕不是那个意思。”
穆庭霜擒他手腕的力道加重,咬着牙继续重复:“春宵苦短?陛下,此为何意?”
李郁萧只觉手上重有千钧,再看看穆庭霜面上,眼中烧得,又亮又热。
殿中僵持,这档口谢天谢地,李郁萧听见殿外姜弗忧道:“启禀陛下,两名舞侍已经招认。”
招得好!李郁萧方才问无可问这会子答无可答,趁着这时机挣脱穆庭霜的手腕,一步抢出殿外。
“殿内鸮靡身上兵刃也已搜出,殿外两人如何说?”李郁萧面上一派镇定,实则手心泛潮,丝毫不敢回头看跟着他出殿的穆庭霜。
姜弗忧道:“两人承认鸮靡事先有言,命他二人伺机制住黄公公,便于鸮靡行凶。至于鸮靡为何行刺,还须再审。”
李郁萧有些心惊又有些了然,就说么,鸮靡明明不耐烦还要强行露脸,原来果然有图谋。他挥手示意羽林进去拿人:“宣廷尉收狱,弗忧县主领大长秋协理,”想一想又吩咐羽林的郎将,“去告诉仲父,说有人行刺,朕心中忧焚,请他多上上心。”
意思这事儿从这往后就交给丞相,郎将抱拳:“诺。末将再请旨,砂织人图谋不轨,少府乐室中的砂织舞侍是否聚在一处押起来看管?”
李郁萧点头:“就这么办。”又传几令,身后穆庭霜一言未发,李郁萧无端头皮到后脖子麻一片,干脆道,“穆常侍,既是你拿的人,就由你解到丞相府吧,审明白再来告朕。”
穆庭霜声音很平:“诺。”
行了,李郁萧慌得,呆不下去,赶着要回栖兰殿。
不能,一刻不能多待,他是君上,他是帝王,他不能在臣子面前失仪。虽然是,他很想扯着穆庭霜的衣裳领子怒吼、斥责。
到底行不行了,先斩后奏大包大揽,你为什么,就是不改。
第126章 稽首如空,睟容若睇·三
圣驾回栖兰殿以后,黄药子先头跪到阶下请罪。
李郁萧命他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他一一说完,李郁萧一叹, 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一把迷香,又不是他做主要点的, 真正做主的人……
陛下冷静了, 脑子占据高地了,想明白了,穆庭霜这香防的应该是鸮靡,怕他那枚侍女匕真的起到什么作为, 因此想要李郁萧先避免在场。
这事儿吧, 李郁萧琢磨也不能怪穆庭霜,毕竟要事先请旨的话,李郁萧一定不同意避险,一定会亲临, 万一鸮靡看圣驾不在警觉起来呢, 一个警觉,万一他就给匕首半道上扔了藏了呢,那就抓不到现行的。
一定会意见相左的事, 是以穆庭霜先下手为强。
李郁萧暗笑自己,是不是傻, 靠谱的事料不到,不靠谱的事瞎想, 穆庭霜在内廷欺男霸女?亏你想得出, 但穆庭霜这般先斩后奏的大包大揽做派,你怎么还料不到?他不就这样的人。
闹这一晌, 陛下说要补午间的休憩,合衣躺到榻上闭起眼睛。
和衣躺下,李郁萧心绪难平,他惊讶,不是惊讶穆庭霜,是惊讶自己。这你怎么还料不到,心智大乱,你竟然心智大乱到这个地步。
陛下心中惊涛骇浪且不提,接下来几日,砂织舞侍行刺的案子审得如火如荼。
按理说,砂织向中州臣服,荆家军在边境睥睨,怎么说他们王子进献的人都不该有行刺的心,原来这里头另有缘故。说这砂织王庭昏庸奢逸,无休止地增加赋税徭役,百姓苦不堪言,终于有一支没落贵族纠集人手竖起反旗,这支叛军曲突徙薪,为防中州发兵增援王庭,因派人潜进使臣队伍,想着倘若大晏皇帝殡天,那么一定自己先要乱上一乱,想来就没工夫插手砂织事务。
这话,是穆庭霜一五一十报来。
这时候距离拿人已经好几日过去,李郁萧已经好几日没见穆庭霜,不是说穆庭霜请见他不见,也不是他没诏人进宫,而是,穆庭霜对他避而不见,今日甫一听说穆常侍求见,弄得他还挺忐忑。
没成想没一句不是正经差事。
又听穆庭霜说几句这支反叛军头领与王庭的恩怨,李郁萧点检心绪跟上思路,却不是很跟得上,话头又转回行刺这项:“不对,行刺何其艰难,先不说携兵刃近朕的身本来就非易事,就说,倘若朕不召鸮靡他们进宫呢?等闲见不到一面,又如何行刺?”
拼概率?
“陛下英明,”穆庭霜不咸不淡,“鸮靡并不是砂织叛军的人。乌屠斜献美,真能不辩身份来历,出得此等纰漏?”
“那,”李郁萧觑一觑,烟霞曙洲中的一节误会好似真的揭过,“怎么说?”
“其实属国生乱,我朝并不一定襄助哪一方,调兵遣将毕竟耗资甚巨,大晏并不一定给属国这个脸面。武皇帝时南疆来求援,朝中就因为路途遥远而拒绝出兵。因此,只要继承国祚之人继续称臣,咱们大约会作壁上观。”
“唔,”李郁萧猜,“鸮靡不是叛军的人,那只能是王庭的人,是说砂织王庭故意栽赃叛军么?叛军行刺朕,想来咱们大晏就愿意派兵镇压。”
“是。”穆庭霜答得很简短。
话却不是这么说,李郁萧摇头:“翁提王庭想得岔了。楚王亡其猨而林木为之残,倘若朕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砂织又不是呼揭,朝中才不会管你是什么王庭还是什么叛军,怕不会直接将沙织整个覆灭。”
穆庭霜惜字如金:“是。”
殿中默默,忽然李郁萧遣退众人,连黄药子都暂退出去,又问:“鸮靡是王庭的人,这是他招认的还是你前世就知道的?”
穆庭霜掀起眼皮:“鸮靡有没有招认,臣不知。”
?不是叫你审人,你怎么不知?可是这会子穆庭霜眼神又变得那老亮,李郁萧有些讷讷:“你没审他么?”
“没有,”穆庭霜不得诏而踏玉阶,李郁萧也不敢真的拦,只得坐看他拾级而来,听他道,“臣不会见他,不会与他再说一句话。”
李郁萧强撑着:“哪有这般道理,穆卿愿见谁、说什么话,朕不拘你。”
他话说得硬气,甚至含沙射影,但神色却泄露一分的心虚,眼睛乱飞并稍带瑟缩,穆庭霜迳到御座跟前,蓦地一笑:“陛下慌什么?也知理亏?”
“朕,咳咳,”李郁萧别开目光拒绝对视,“是,朕理亏,朕不该误会你,该信你的人品。”
两人一坐一站,坐的那个如坐针毡,站的那个气定神闲。
只是气定神闲之下压抑多少贪嗔痴,穆庭霜道:“陛下误会臣,是臣行止有谬,未能尽告知之责,不是陛下的过错,然,”他的声音转轻,“臣不怪陛下误会臣要对鸮靡做什么,却真当要问一问,陛下误会之后说的那些话是何意。陛下当日说,‘只要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