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73)
陛下也没有太虎,前一项明言点扬颀的将,是明明白白的旨,后两项只是提出来,并没有指派人,意思就是再商量。但这也无妨,想是不意他真的直接下旨,穆涵面上僵硬至极,眼中怒气氤氲,额面上显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啊,这景象,李郁萧蓦地想起小天真他们在地底下遭遇的大虫子,叫什么来着,蚰蜒?对,穆涵现在整个人就很像一只蚰蜒,盘踞在阴暗的墓室角落,注视着入侵者,口器张开蓄势待发。
不过这条大虫子刚想开口哔哔,一旁荆睢抢先道:“陛下英明,只是扬颀掌司隶巡卫,司隶之外恐力所不能及,末将自请领扬颀共理此事。”
穆涵阴森森地道:“太尉大将军之尊,此等小事倒亲力亲为。”
上首李郁萧一个“善”字已经落地,荆睢已经领命,领完以后才不管他阴森森阳森森,严厉道:“小事?穆相忘了这笔银饷原本的去处。吾不敢擅越,只是军中上至郎将下至兵卒,一衣一食皆无小事,但有一名兵士衣不暖食不足,吾安敢安闲。”
这话荆将军说得气势很足,既打感情牌也说事理,一番话别的不说,殿中武官郎将心思归服得七七八八,纷纷附和,都说一定要将南境军的军饷追回来,很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这时候穆涵就不好再阻挠,没得更像是显出来他要和乌屠斜分赃。
殿中一时安静,落针可闻,汝文弼适时向上首道:“启禀陛下,捕亡令和檄文须少史御史斟酌,臣不才,冒居尚书台首,鞭驽策蹇,宁靡寸劳,愿协理文书诸事。”
尚书台明面上陪着陛下读闲书,厮混这两三年,成天好像没别的活儿,就是品印个把艳诗集子,如今总该是露一露原本的职责,故问应对,为皇帝谋事,才是他们真正面目。
这些个浊品的文官,又没有荆睢手上的玄武剑和太尉印,撑死手里不过一支笔杆子,穆涵不便驳荆睢的脸面,却哪里惧怕汝文弼流,当即冲手底下几个人打眼色。
一名丞相府少史得令,站出来道:“尚书令只怕力不能胜。尚书台履陛下章奏文疏及出纳,陛下抬举,也不过奉职观止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怕发捕亡令与征讨檄文并非尚书台之责。”
“少史大人说得是,”汝文弼面上没有一丁点被批驳的困窘,反而笑得见牙不见眼,“捕亡令与征讨檄文是下官僭越,还是交予丞相府长史与兵曹大人才妥当。”
哎?上头李郁萧听着,好你汝文弼,你还教丞相府做事呢?看穆涵不扒你的皮哦。
这少史估计也意识到不对,有些气恼:“尚书台好大的脸面,俸秩最高者不过两百石,属下品官吏,也想妄议国中机要?还想越过丞相府去?”
他言语间突出一个理直气壮,一时间李郁萧倒是心中一个突突,汝老哥,这着棋你可得给朕接住喽。
第137章 柳暗百花明·四
“不敢不敢。”只见殿中汝文弼拱拱手, 好整以暇。
他一壁说,一壁还搁那笑,规整的官服在他身上不像官服, 倒好像一张人皮,他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大狐狸。
说他是赔笑脸不是真的赔笑脸,说他是蹬鼻子上脸还差不多, 李郁萧听他接着道:“少史出身丞相府, 自然看不上下官两百的俸秩,越过丞相府?这又是哪里话, 丞相府诸同僚的忧国忠君的心,下官哪里比得!”
好么, 李郁萧要给他的汝卿鼓掌, 这一下三说两不说,活计也替穆涵接到丞相府头上,高帽子也盖到丞相府头上,怎么, 丞相府谁还能跳出来说没有忠君之心么?
还暗搓搓直指丞相府上下俸秩都高得很, 看不上人两百的薪水,真是话也说了骂也骂了,那个少史还屁都不敢放。
殿中又开始争论, 一个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大人,吵起架来当仁不让, 清凉台变得跟菜市场似的,热闹非凡。
热闹归热闹, 荆睢立在殿中活像定海神针, 武将万口一声,另外辟雍宫、尚书台、甚至太常等都齐着心, 外务么,御史台有些置身事外,大鸿胪和放乌屠斜出宫的光禄卿又怕吃挂落,忙不迭闭嘴,蔡陵看样子是有心偏帮,但终究势单力薄。
如此一来,丞相府渐渐落在下风。
后来大局抵定,乌屠斜是要追的,他家里的王位是要给薅掉的,穆涵愤然离殿。
振武皇帝与丞相破天荒的头一回正面交锋,以皇帝大获全胜告一段落,少帝党人扬眉吐气。
群臣往外退出去的档口,玉阶上李郁萧从紧张又满意的心境当中脱出来,忽然意识到整场有一个人格外安静,从头到尾,穆庭霜一个字没说。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是,他给搭的台子咱们没接好?演砸了么?也没有吧?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好问。
因为穆庭霜这个人李郁萧太知道了,人不想说的事儿你问破天也没用。
接下来几日,朝中好像没一个人得闲,都在忙忙碌碌,相比之下李郁萧倒显得有些清闲。
也不知道啊,是哪学来的坏毛病,李郁萧竟然不太闲得住,读书也静不下心,久违地,他想起当年他狠狠心把穆庭霜派到并州那会儿的心情,那种骨头缝儿往外冒的不得劲,按也按不住,那是见不着心里想见的人,的一种浑身不得劲。
唉,不想承认也要承认,栖兰殿的夏夜又频频催人发梦,陛下知道,自己又在想念穆庭霜,真的想。
想,或者是想搞清楚,李郁萧不太分得清,他想知道乌屠斜到底怎么肯私逃,那批银饷现在到底在谁手里,荆睢要领兵去追,会不会追着,追着又会如何,荆睢提起知情不知情……
李郁萧脑子一闪眼睛一转,既然穆庭霜那儿没得问,那么,还不兴咱们问别人去么,这个“别人”,荆睢不就是这个别人吗。
荆睢奉诏入宫。
这位是个有一说一的实在人,李郁萧很快得着一句准话:乌屠斜是被穆常侍半哄半绑抓走的。
如此看来,捕亡令则应该暂时逮不着人,因为人一直在穆常侍掌握。
至于说军饷,当然早就回到荆睢手里,说是带兵去追,实际就是先一步到益州,到砂织,掀翻乌屠斜的爹,到时候拥立新王,等穆涵的郎将和人马抵达,新王元秩的王座都应该已经坐稳,屁股滚热。
李郁萧有些担心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先前穆涵工作做得好,乌屠斜在朝中赢得不少怜悯,都觉得他是被乱臣贼子迫来求援的小可怜。
荆睢说陛下不必担忧,已经护送一队砂织百姓带着冤状赶来洛邑,冤状上痛斥翁提王庭的残暴不仁,届时征讨翁提王既是顺应民心为民除害。
那,挺好,陛下颔首。
目送荆睢出去,李郁萧深深呼一口气。
他有一种感觉,先前闹不清是想念还是疑惑,这会子清晰明了,就是想念。
除却想念,还有一股更深重、更急切的念头,这念头一时半刻不好说,先前死命压抑许久的都是这念头,因着一二闲杂不相干的人催拔,变本加厉的这念头。
……
胸中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这滋味不仅建章宫中陛下深有体会,宣义侯府中穆涵也深有此感。
只是陛下胸口横冲直撞的情绪很难一言概括,情愫,心悸,渴望,等等心怀,或许都沾一些,具体是什么,再说,穆涵胸口燎原而起的情绪是明摆的:怒火。
府中马吏,叫老良的,偷偷到代序阁呈给穆涵一匣子东西,穆涵掀开看过,枯瘦的眼眶里目眦具裂。
匣中是好些书信,他的好儿子和乌屠斜那个现眼货往来的书信,穆涵一一看完,坚硬平整的木匣子几乎在他掌中捏出一个掌印。
……
话分两头,转眼乌屠斜携钱粮“私逃”,已经过去月余,荆睢的人也早已开拔南下。
说近来栖兰殿新设一职,名头叫黄门中谒者,说是随在黄门令手底下,但是拿的内外宫门牌子钥匙齐全,即便宫门下钥也可破例出入通传。虽说不过门禁牌子,这玩意羽林中郎将也都有,可是领中谒者职的是黄公公的亲传,这一下子就紧要起来。
其实不是为旁的,李郁萧就是害怕,想着万一要是趁他歇觉时益州有军报因错过,夜间使黄药子的徒弟干脆守在乾明门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