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68)
嗯?“现如今找着了么?”穆庭霜一时疑惑,是不是,这两件其实是一件?他爹这么急,是否是因为他大哥不是自己擅离,而是被扶余新王捉去?扶余王要和大晏撕破脸,因此先拿大晏北境的主帅祭旗?因此才惊动主帅的爹?
还是说不通。倘若真是这样,瞒着侯夫人不告诉是正常的,免得叫担心,可是干什么连穆庭霜也要瞒?
良叔的话立即替他解答疑惑,也推翻他这一猜想。
“已经寻回。大公子东取冀州,想绕道回洛邑,已经叫侯爷拦下。”
穆庭霜恍然,原来是想悄悄溜回洛邑。他探亲抑或是述职,都可光明正大回洛邑,却为何偷偷摸摸?自然是因为他想见的人是不能光明正大见的人,他……
大约是想去见罗笙。
猝不及防地,在这兵荒马乱的人间惨境,在这月黑风高的贼首之侧,穆庭霜忽然想起一件事。在洛邑,在宫中,他也有一个想见之人。
……
八百里之外建章宫中,穆氏兄弟想见的两个人这时正在一座宫殿檐下。
漪兰殿罗美人,在四月中旬的这一夜惊醒,早于产期将近两个月发动。李郁萧肯定是要来,姜太后也带着一遛的女官和女尼到来,她要遣一位师太到内殿看顾罗氏。
李郁萧拦住:“万一天有不测,有殇事要询问,敢问师傅是何计较。”
这位师太目光不偏不斜,立着掌稍稍欠身:“答陛下的话,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人命关天,自然都要竭尽全力施救。”
李郁萧颔首,将人放进去。
姜太后在一旁哼出声:“皇帝倒仁慈。”
方才陛下的话,殇事即是保大还是保小,陛下的意思很明白,不得为着子嗣轻忽孩子母亲的性命。
姜太后靠近两步,确保谈话只有两人能听见,低声道:“命有旦夕祸福,穆涵的孙儿有用,罗氏又有什么用?因生产毙命反而便宜。”
李郁萧却问:“母后,罗氏被迫入宫,穆广霖恨的头一个不是咱们,可倘若罗氏命丧宫中,母后猜猜,他的怨恨要落在谁的头上?”
他这话里话外是离间穆涵父子的意思,姜太后却狐疑不减,仍细细盯他,他面上一派坦荡,姜太后又哼一声,退回两步,叫姜弗忧扶着坐下不再出声。
振武九年四月十二,上庶长子即在宫中这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降生,小家伙他挥一挥尚未长开的细瘦胳膊,嘤嘤嚎一嗓子,惹得他名义上的父皇吓一跳。
榻上他的母亲一脸倦容,他的父皇屏退宫人,问道:“你想做夫人么?”
罗笙强忍着泪,她多想此刻是穆郎陪着她,不是什么封号什么赏赐,可她不能哭,路是自己选的,好在陛下对她瞧来很愿意照拂一二,虽然陛下无意……罗笙心存感激,摇摇头道:“臣妾的德行与高位并不相配,请陛下万勿高封。”
李郁萧也不勉强:“嗯,那么待皇儿成年再说吧。”
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此随和,罗笙一阵动摇。
她很听说一些传闻,宫里宫外的都有。陛下在宫中节俭持身,放宫人出宫安置,每人都有抚恤赏赐,据说是陛下亲自一力促成。陛下还仁慈为怀,近来国都流民激增,陛下拿出自己生辰的贺仪换取钱粮,不仅遣钦差北上赈灾,还下令在洛邑各寺庙布施,重颁保息六政,叫来司隶上下官员耳提面命,说的都是慈幼和恤贫的道理。
如此仁慈,罗笙愧疚地想,你在欺骗如此仁慈的一个人。是否,或许是否应该据实相告?很快她否决自己的念头,她自己便罢了,她不能拿刚刚出世的孩子冒险。
这时陛下又问:“起名这项,上有太常下有宗正,朕的意思或许也做不得数。不过倘若你有什么中意的字,朕或可替你问问太常太卜。”
罗笙攥着锦被一角,心中惭惕难当,低着头道:“凭陛下吩咐。”
“你……”
李郁萧望一望她。
她虽然刚刚生下孩子,可她的脸看起来也还只是个孩子。俱是无辜。李郁萧想说你别害怕朕都知道了,在宫里你是安全的,可估计这样说小姑娘只有更怕,只好叹口气:“你好生歇着吧。”
他抬脚要走,罗笙却唤他:“陛下。”
“何事?”
罗笙挣扎着从榻上起身跪到地上:“臣妾微贱之身,得以侍奉陛下左右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李郁萧让她赶紧起来,她不依,李郁萧问她到底何意,她道:“如今宫中只有臣妾一人入侍,臣妾何德何能?请求陛下,速速立后,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她……李郁萧一顿,她这是告诉自己,不仅是她自己无意高位,连她的孩子,她也不求什么前程,她希望李郁萧赶紧生几个真的皇子。
李郁萧心中失笑,太后先前也催,如今罗笙也催,干什么?有阿荼不好么。皇太弟,他记得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他抚一抚贴着胸口的玉璧,表面上满嘴答应,让人家妹子赶紧回榻上躺着,自己告辞离去。
他离开之后罗笙也回到榻上,沉沉睡去。
因此两人谁也没看见帷幔后头的光景。
帷幔之后,姜太后眼中迸出的光直欲噬人,一旁姜弗忧劝道:“太后娘娘息怒,陛下这不是答应罗氏了么。”
姜太后嘶声道:“别告诉孤你瞧不出他是敷衍,”她兀自喃喃,“……一定是心里有人。这样容忍罗氏贱人,是因为皇帝根本不在意她。先前说叫他召见旁的家人子,他也不听话,他这是为谁守身?”
她霍地转身:“你去,趁人不注意到栖兰殿去,看看有何痕迹。听闻皇帝有练字的习惯,你去瞧瞧他练的什么字。”
姜弗忧知机:“太后是叫奴婢去瞧瞧,看看是否有……人名儿?”
“嗯。”
姜太后嗯一声,尾音飘进偌大的漪兰殿,几不可闻。殿中血腥气还未散尽,却仿佛慢说是几丝血气,就是天崩地裂,都不能使她板正的面孔动容。
她严厉,她残酷,她不容忤逆,她想办的事情必须办成。
--------------------
作者有话要说:
论萧萧和穆公子俩人谁更圣母
其实也看得出来吧,罗笙不爱小李,“姜太后”也不爱他。
第53章 迢迢远离析·二
却说荆睢率领兵马驰援并州, 很快拿住脉络,不多时就瞄住一伙人。
这群“匪徒”盘踞晋阳之侧的龙山,兵强马壮, 连临近县府都不敢招惹他们, 颇有些占山为王的架势。
龙山毗邻晋水,地势复杂, 易守难攻,原本以为要费些周章,没想到这帮人似乎并不恋战, 也并不眷恋龙山的地盘,稍作抵抗就鸣金收兵挂出降旗。荆睢领着人上山, 匪首早卷着金银粮钱和一众兄弟潜逃, 整座匪寨人去楼空。
在地牢里,荆睢终于见到自家乱跑的小儿子,老天庇佑,还是活的。
一同被“解救”的还有使团残部, 虽然有些随侍不幸死于匪徒之手, 但万幸的是穆常侍、谭祭酒等朝廷命官安然无恙,荆睢护送众人进城。
至于使团负责押送的赈灾粮钱,那还用问, 自然是被山大王们抢去,一根毛都没剩下。
荆睢间或抓着荆勒途问详细情形, 十岁出头的孩子,只说叫蒙着眼睛捆着双臂掳来, 旁的并不知情。荆睢满腹狐疑, 拎着自家崽子衣领瞅瞅,嗯, 身上没伤,脸上也没见瘦削,脖子上家传的长命金锁还在。
哪家匪徒绑人是这样绑的?荆睢又问常侍大人是不是关在一处,荆勒途说没有,他自己单独一屋。荆睢露出深思的神情。
终于问,到底有没有所谓匪徒,荆勒途仔细回忆,诚实道,确实有那么一伙人。
临到晋阳城门底下,穆庭霜找到荆睢,深深一揖:“下官愧对将军信重,未能将令郎照拂周全,请将军恕罪。”
荆睢面上如刀刻,眼中的提防不加掩饰:“是犬子顽皮,惹出这等祸事。”
穆庭霜却说荆小郎虽然小小年纪,但是处变不惊,以荷析薪,指日可待。又你来我往几句,他道:“可再神勇,令郎毕竟尚年幼,还未到束发之年,此番一定多少受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