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96)
李郁萧挑瞭眼睛看他:“你想说什么?”
他道:“臣想说的是,静女其姝,罗氏自有一番娴静风采。倘若陛下舍不得她出宫,留在宫中也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你这调调就差没浸出酸水儿。李郁萧却纵他,任他不恭不敬撩衣搭袖,口中道:“你这主意不好。”
嗯?“什么主意?”
“召孙澄进来消解穆涵疑心的主意,”李郁萧语气闲闲,似乎说的是天底下最平常最浅显的道理,“朕懒怠见他,只想见你。”
说着身上直似没骨头,往穆庭霜怀里歪倚,穆庭霜心神如醉,扶着,俩人连手连脚叠进座中,穆庭霜把嗓条放低:“陛下就知道哄我。”
“不哄你能行?”李郁萧回首挑他下颌,“酸样儿。”
穆庭霜捉作乱的手指握住,手上霸道偏面上一派委屈,哎唷李郁萧愈见不得,扭脸与他亲嘴,含糊道:“我头疼,脑袋都大了,初一等得人心焦,你快替我揉揉。”
他捋毛功夫不赖,常侍大人通体舒畅,答一声“诺”施展起按蹻之术,一面又陪着说两句北军和建章营骑的布置,他渐渐沉下心。
决战在即,是很心焦,可是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你纵着他他也纵着你,就好似也没有那么焦。
……
转眼日升日落,振武十三年如期而至。
正月朔日,按规矩朝中休沐,文武百官不必进宫上衙,宫中安静得很,连建章营骑都准几日探亲,左右中郎将和羽林三三两两,牙门上都是松散。
一直到日昳,未时二刻,还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要下钥,打建章宫西侧悄无声息摸来一队人马。
这支人马衣饰古怪,着的少府内侍服制,一般无差,唯独领间都别有玄黑的围披。
围披这东西,要说冬日里围在颈间,那也是御寒的必需品,没甚么不寻常。可是这队人马脖子上的围披颜色真怪,哪有黑漆麻乌的围披?女子多用朱绿正紫,男子多用清水白、鹤羽银,玄色的围披真真少见。
有些见识的人兀自奇怪,寻思这黑漆漆颜色到底哪里见过?
啊,是不是洛水南岸那座小玄楼啊,那处的招幡就是这颜色这料子。
玄色围披为首的一人没穿内侍衣裳,是穆涵,他头戴通天冠,身着冕服,怎么看怎么逾列侯的制,像是天子礼服。穆涵尽管发丝星白看出一些年纪,可身形挺拔健铄,目中精光从枯瘦的眼眶当中迸出来,精神何其赫奕。
迳到小苑门,门楼上剑光一闪,露出穆广霖有些憔悴的脸。穆涵沉声问:“各宫门收服如何。”
穆广霖憔悴,但还算镇静,抬抬手算作拱礼:“各处宫门,皆在掌握,北台暂没有惊动,唯恐消息传到北军。”
又慢吞吞念一句:“一切皆在父亲筹谋之中。”
门楼上望望确实,巡卫的兵士已经换成佩戴玄围披的自己人,穆涵满意:“你倒麻利。北军毋须担忧,韩琰早早陈兵馆陶、武安、霍山,昨夜来报一切就绪,单等为父掌握宫中,届时只须一声令下他便可率领镇北军挥师南来,小小司隶如何经得,扬颀小儿只有束手就擒。”
馆陶三地都在并冀二州境内,紧挨司隶边境,冷不防出兵,北军确实很难抵挡,真是好计策。
可穆广霖眼中无甚欣喜,只道:“扬颀不足为惧,还有荆睢。”
穆涵打马闷笑两声,向城楼上道:“明日天明前见分晓,彼时荆睢即便有反应,他的人马还能立时从南境几州赶来?不过将军府府兵几百,何足为虑。”
穆广霖眼中仍不辩喜忧,言语间说不上是在出谋划策还是在嘲讽:“荆勒还领着人怕是将将渡过广陵。”回头也不多远。
先前荆勒还平叛砂织回来,受封以后没在洛邑久留,即刻带着人马返回扬州去了,这也是穆涵一力促成的。他道:“荆睢大儿子是在广陵,可小儿子还在麟趾宫,”颇有些胸有成竹,“以幼子为要挟,再矫诏,不怕他不进宫,届时宫中俱在为父掌握,荆老匹夫只等引颈受戮!”
穆广霖还是一派犹疑:“荆睢老谋深算,只怕他嗅到异常,即刻赶回扬州与长子汇合也未可知。”
“耶嘞!”穆涵口中呼喝,不以为意,“那便也罢,他若舍得下一条血脉,回南边就让他回。”
回南边,穆涵这意思,荆睢南渡便了,南境这饼太硬,刮剌嗓子,穆涵死磕这好几年,一无所获,还搭进去一支主力。便了,实在吞不下,这头他宫变成功,不过南北分治便了,再图后计。
穆涵朗声笑道:“韩甘素在胶东经营,东境无虞,韩琰又在北,届时江北皆在为父之手,区区南蛮何足为虑。”
穆广霖似乎疑问问得尽,缓缓下令:“开城门,”又对穆涵道,“陛下在清凉台。”
穆涵颔首表示知道,长啸道:“我儿,你可去麟趾宫拿人。待为父成事,麟趾宫就是你的住所。”
麟趾宫向来是最得圣心的皇嗣所居,引伸确有储君宫室之意。
得此一诺,穆广霖面上却殊无喜色,眼中更是一痛。
如今许他住麟趾宫,可一旦知道他的身子已废,这诺言必会跟着作废。哪个皇帝会选一个没有根子的继承人?又看不上罗笙母子,母亲又年纪大了,又有身份显赫的妾室在侧,到时候别说麟趾宫,中宫、建章宫乃至中州四境,都没有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还不如现如今这皇帝在位,赖好许诺为他、为母亲、为外祖一家保全颜面。
还有罗笙,笙儿,名义上总是皇帝嫔妃,她的孩子名义上是皇帝的孩子,倘若皇帝被废、被杀,笙儿和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孩子。
起初穆广霖不信,觉着是太后那老妖妇蒙骗母亲,没成想,太后根本一点没言语,全赖母亲自行发掘,听见笙儿的祈祷,看出所谓“皇长子”形貌与今上完全不同,反而与他幼时一二万分的形似。
聪明人不会相信旁人给塞到鼻子底下的真相,但是会相信自己的所听和所见,自己一步一步发掘出来的真相,那才是真相。穆广霖和裴夫人俱自诩聪明人,自觉勘破真相二字。
至于二弟和皇帝为何从父亲手底下保罗笙母子,穆广霖不愿意过多猜测,反正如今来看,总不是企图笙儿的美色,他们两个人打得火热。左右是给她们母子一个庇护,要不是父亲逼人太甚,他们或许就这么默默为他保存这一点血脉不声张便了,穆广霖记他二人的情。
老天保佑,这一点血脉。
昔日也算他纵马沙场顶天立地一回,却什么雄心什么壮志都忘记,如今日暮途穷一蹶不振,守着这么一点念想,立在世间最辉煌雄伟的宫殿门楼之上,穆广霖只觉黯然。
情势却不由他这一点黯然作遏,那边厢穆涵领着人马长驱直入,一路畅行。
宫中各门、各碍口随处都有佩戴玄色围披的内侍作呼应,穆涵心说广霖此番真是得力,能堪大用,“自己人”一路引着他奔到清凉台。
却说陛下不在清凉台,谭大鸿胪祭酒诩正巧有事禀报,陛下在承明殿召见。
这算甚?穆涵凝定一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恰在宫中正好,省得日后一一清算算不完。穆涵到底谨慎,详问承明殿合围没有,佩戴玄色围披的这名兵士答已经围得铁桶也似,万无一失。
如此再无疑虑,穆涵住马承明殿前。
“李氏竖子!”他高呼,“岂闻武皇帝朝盛世?今不存焉!李郁萧,你与夺乖错赏罚失所,嬖幸臣、纵外戚,恣意於奢侈,力竭於不急!实愧对先皇一生致力,实败坏祖宗基业!”
“中州四境苦你久矣,今吾为民请愿,”穆涵单手高举,“诛昏主,天下兴!”
“诛昏主,天下兴!”他身后部从高声附和,殿门内却静悄悄,穆涵不再迟疑,也不下马,马蹄长纵踏进殿来。
殿中……
只见殿中没什么谭诩,穆涵定睛一看,一应内侍宫人也不见踪影,九犀玉阶之上陪侍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好儿子穆庭霜,另一个眼生,而玉阶正中央立的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