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92)
那晚辈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连连点头称是,没忍住又蹦出一句:“叶阳大人可真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啊!”
这声儿大了点,周围官吏纷纷转头看他。
有戏谑地盯着看的,有不快地瞪着看的,有打量完摇头感叹“世风不古”的,也有一脸“英雄所见略同”的。
把那后生看得难为情,挪步到老吏身后去了。
又艳又冷的叶阳大人,在照壁后面的牌坊处下了车,仍是抄手入袖,抬头看了看临清州大衙的门脸。
从城楼似的大门口往内,衙役们整齐站了两排。
两名从六品的同知,一左一右陪同,笑容可掬地给他引路:“知州大人,请这边走,过了仪门与戒石亭,便到署衙大堂了。”
叶阳辞一言不发,只是走路。
待到进入大堂正厅,他径自坐在首位,随行的两名同知和两名通判,方才按官阶各自落座。其他属官连落座的资格都没有,一律陪立在堂外,等候厅内召见。
官场官场,场上等级森严、规矩众多;场下拉帮结派、勾心斗角。
无论如何官场规格越高,明面上就越循规蹈矩。只有像夏津那样的小县城,两个地头蛇似的县丞与主簿才会给新来的知县下马威。
叶阳辞的目光在四名陌生下属身上转一圈,竟有些怀念起郭县丞与韩主簿的两张老脸了。
相由心生,这几个同知与通判,恐怕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自己人”,叶阳辞暗中做了评判。
下属们也在暗中观察他:
这容貌也太好看了!好看得令人心中生凛。
是个有家世渊源的,但不会炫富显财。
性情冷淡,眼神锐利,不好糊弄。
举止从容庄严,看不出喜怒好恶,有些深不可测的味道。
尤其是他头顶的五龙抢珠小金冠。那龙还是四爪正龙,敢堂而皇之戴在头上,不怕被人弹劾逾制,要么是亲王、郡王所赐,要么是宫中几位皇子所赐。倘若如此,其背后的人脉关系,更是深不可测。
最后同知与通判们不约而同地得出了结论——新任主官不好惹。别惹他。
第68章 他能忍我不能忍
不好惹的叶阳大人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浮叶,开口道:“魏同知,齐同知,孔通判,王通判。”
四人随之拱手:“正是下官。”
叶阳辞点了一轮属下的姓氏官职,就算是他们在他这里认住脸、挂上号了。
至于“本官不爱繁文缛节”之类的话,他在夏津对典史江鸥说过,在这里却不必对这些官油子说。
他是一州主官,无需向并不信任的下属作任何解释,只需要作吩咐,并确保自己吩咐的事能被一五一十地执行。
他越是表现得高深莫测,下属越是要费力气猜测他的心思,故而也不敢轻易说出“知州大人看着可真年轻”“今夜接风洗尘宴,还请大人赏脸”之类套近乎的话。
套得越近,就越容易被拉下水,甚至拉下陷阱。
他就像一头刚入丛林、过于年轻的猛虎,在其他野兽的鹰瞵鹗视下,需要在最恰当的时刻,吼出那一声震慑山林的兽王之威。
叶阳辞说:“诸位的分工职责,仍按之前的来,待本官日后酌情再作调整。”
四人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前半句没问题,后半句的“酌情”是怎么个酌法,“调整”又会调整成什么样?我们四人中,有谁会得他青眼,换到肥差要职?有谁会被挪去清水衙门坐冷板凳?
他这才一句话,下面的四只脑子已经在百般猜测、隐隐不安了。
但面上也只能齐声应道:“都听知州大人安排。”
叶阳辞又说:“把户房近三年的税课文簿全都取来,尤其是钞关的,本官要亲自查阅。另外,告诉饲猫署,月底之前选一只会捕鼠的狮猫,送来给本官过目。下个月初送猫去京城,上贡陛下。”
他亲自查税,已经叫分管吏房、户房的魏同知头皮发麻了。他还要会捕鼠的狮猫,叫分管礼房、工房的齐同知,头皮也跟着发麻起来。
“知州大人初来乍到,想是还不知,临清狮子猫都是天生不会捕鼠的。”齐同知解释,“既要上贡,选只美貌乖巧、性情温顺的狮猫最好。”
叶阳辞盯着他看,看到他垂目退避了,方才说:“不会捕鼠的算什么猫?多练练就会了。皇上见惯了温顺的猫,兴许就稀罕骁勇的。这事儿你着人去操办,月底本官见不着猫,皇上怪罪下来,本官就把你塞进猫笼里送去京城。”
齐同知一边在心里骂他狐假虎威,一边越发怀疑他是有圣眷在身的,口中连连称是。
这下把魏同知那点推搪糊弄的心思也打没了。他只希望新官上任三把火,看看就算了,文簿都做得齐整,连巡河御史也查不出蹊跷,这位叶阳大人未必就更精通其道。他答道:“下官回头便叫户房吏目,把税课文簿都给大人送过去。”
叶阳辞点头,最后问了句:“孔通判与王通判分管兵房、刑房,还负责对接临清千户所,近期可有什么要务,须向本官禀报?”
“珠玉”在前,孔、王二人分毫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忙拱手答:“大人放心,各房皆按律行事,治下一切顺利。”
叶阳辞不置可否地啜了口茶。
杯盖轻嗑杯沿,发出“叮”一声细微脆响,在这大堂内清晰可闻,更衬得座下鸦雀无声。
负责通传的当班皂隶,此时忽然在堂外报了一声:“启禀知州大人,临清千户所,萧珩萧千户求见。”
叶阳辞抬眼,瞟了一下堂外。
他在七月份就听说,原任临清所镇抚的萧珩,由从六品跃居正五品,一屁股坐在葛燎死后腾出的千户位置上,把不少瞄着这个位置的副千户气得牙痒。
他知道是秦深在背后做了推手,萧珩才能一夜之间连升三级。
秦深一言九鼎,答应萧珩的奖赏说到做到。萧珩在这几个月也迅速收服麾下人心,把个临清千户所整治得井井有条,比起葛燎时期更加势炽气盛。
“请他进来。”叶阳辞说。
须臾萧珩进了大堂,仍是一身黑底织金的曳撒,但图案从彪换成了熊罴,腰佩鸣鸿刀,头戴黑色折檐毡帽,朝叶阳辞见礼:“卑职临清所千户萧珩,拜见知州叶阳大人。”
按说他这个正五品千户,比起从五品知州,在官阶上还要高一级。就算知州是行政主官,平起平坐也就罢了,可他仍如先前伪装的“唐巡检”那般,一口一个“卑职”自谦,简直给足了叶阳辞面子。
座下魏、齐、孔、王四人,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
叶阳辞放下茶杯,对座下道:“诸位可以先告退了。来人,为萧千户看茶。”
退出大堂前,魏同知与齐同知心怀好奇,转身看了两眼。
只见冷若冰霜的叶阳大人,依稀朝萧千户笑了笑。而萧千户也顺理成章地坐在他的左下首位,摘下佩刀往桌面随手一搁,就开始说话。
……连卫所千户也是他的旧相识。
不好惹,别惹他!
两人再次了印证这点,各自叹口气,去取修修改改几十次的税课文簿,以及去寻一只天知道存不存在的,会捕鼠的狮子猫。
叶阳辞把侍立的仆从都挥退了,厅堂里只有他和萧珩二人。
“恭喜高升啊,萧大人。”
“同喜同喜,叶阳大人。”
新沏的热茶摆在桌面。萧珩将掌心覆在杯盖上,也不喝,就这么按着。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叶阳辞,瞥过对方腰间的镂空银香球,嘴角扬笑:“卑职知道叶阳大人会高升,不想来了临清做州官,真是缘分在此。”
叶阳辞平静地答:“朝廷如此任命,我自然唯有听从。萧大人如今已是千户,若再一口一个‘卑职’,就有阴阳怪气之嫌了。”
萧珩便随他意改了口,说:“今早在北桥口关,我的手下例行搜检时,发现了叶阳大人的船只,便第一时间来报了。据说那时船上还有一人同行,看打扮并非船夫或仆从。怎么到了临清码头后,大人是只身上的岸?同行者去了哪里?还望大人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