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200)
渊岳军的少帅秦深,亦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秦大帅的仅存血脉。子承父志,又与父一同血洒疆场,为驱逐侵略中原的北蛮,为保卫他们的家园性命而牺牲,永远葬在了异国冰冷的凶山恶水之间,怎不叫人捶胸惋惜,憾恨难平!
家家户户这下才是真正的恸哭声一片,纷纷在城郊自发设置起灵堂。每个城外灵堂的祭拜队伍都绵延数里,白幡如林,哭声震野。
各城的衙役驱不散他们,也不愿冒风险去驱,万一在这种时刻起争执、犯众怒,被群殴而死,就是白死,无人偿命。
所以各府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层层上报,说“民心如海,自发国丧”。至于这个国丧是国母之丧,还是国军之丧,就隐而不提了。以至于延徽帝与京城朝廷的大半官员蒙在鼓里,而朝堂上的知情者,对此也保持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渊岳军及其统帅的民间声望,在此时此刻达到了顶峰。
叶阳辞也在这个时候犯了胃疾。
叶阳归闻讯赶来为他把脉,埋怨道:“叮嘱过多少次,要饮食得宜,三分治七分养——你这是不遵医嘱,喝了多少酒?!”
叶阳辞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腹中绞痛、刺痛、裂痛,但都不及心痛之万一。他咬牙说:“我无妨,缓过这一阵便好,载雪不必担心。”
叶阳归知道他为何借酒浇愁,苦口相劝:“截云,你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痛的不仅是你,还有心疼在意你的人!就算为了我,为了爹娘,你也要振作起来,好好地活着。”
叶阳辞盯着窗外白梅落尽的枝杈出神,并未辩驳,也未落泪,许久后低声道:“我明白。载雪,你为我开几贴药吧,我自己总写不对方子。”
叶阳归怀疑他只把劝解听在耳中,并未入心。但到底个人情绪,主要在于自己看开放下,旁人也只能尽量开导,无法以身相代。她重重叹了口气,说:“我去写药方,回头拜托萧大人多看着你点儿。不准再饮酒!否则我……我不管你了!你疼死了算!”
她气呼呼地留下药方后走了。
叶阳辞望着她的背影,从蹙眉忍痛间挤出一丝苦笑:“……我还和茸客说,别得罪大夫,这下好了。”
“你还笑得出来!”萧珩在廊下送走叶阳归,进屋来拿药方,见状忍不住责备,“胃疾这么严重,为何从来不对我说?”
叶阳辞觉得他的关心过了界,侧身面向壁里,不说话。
萧珩恨他对自己冷情,又爱他这般冰冷坚定,如雪如霜、如松如梅。
杀意与爱意日以继夜地交织,翻沸在心里,他觉得自己也离疯魔不远了。简直像秦温酒临死前要将他带下地狱的诅咒,在他身上应了验。
萧珩深吸一口气,挨着榻边坐下,伸手想去擦拭叶阳辞的额汗,中途又收回来,说道:“叶阳,接受现实,你会好过很多。我知道你始终不信秦深已死,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但他若活着,此时早该回来了,何必徒留你忧心空等?”
叶阳辞不吭声。
萧珩又道:“叶阳,你可以不爱我,但你要爱自己。”
叶阳辞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打动。萧珩趁热打铁地说:“你要等他,可以,我就看着你等。你一日不死心,我也就一日不提情爱之事,只当盟友,如何?”
叶阳辞转过头来,轻轻浅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萧珩将心思沉淀到更深处,继续劝说:“独木难支,没人能真正做个孤臣。如今你已是户部尚书,更需要臂助,才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延徽帝绝非明主,迟早要日落西山,八皇子死了,尸骨无存。九皇子被送入精研院,恐再难见天日。剩下十、十一皇子,都是体弱多病,就材质而言并无多大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十一皇子有长公主这个亲家姨奶,又有你妹妹这个看着他长大的侍医在侧,多少与你更亲近些。就算你不偏向秦泽墨,在朝臣们眼中,你早已是他天然的支持者。”
叶阳辞的脸雪白如瓷,此刻亦如白瓷般易碎,蹙着眉尖,审视萧珩的目光却依然锐利。他翕动血色浅淡的嘴唇,轻声说:“涧川若真的不在了,在我眼中,无人配为天下之主。国器无主,我自取之。无论延徽帝还是皇子们,谁也不能阻挡我。楚白,到时你若还是不肯放弃摄政野心……我会杀了你。”
萧珩怔住。
他一直以为,叶阳辞是辅佐枭雄的治世之臣,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叶阳辞就是枭雄本身。
第145章 渊岳军鬼神之军
“叶阳辞。”萧珩眼里浮动着幽光,如深夜水面的海萤青火,他近乎凄厉地道,“你在我面前说这话,究竟是不把我当外人,还是不把我当人?就不担心我先下手为强?还是真以为我会一退再退,把性命维系在你一念之间?”
叶阳辞说:“我当然不会如此自负。楚白,我把话亮出来,自然是希望能与你达成共识,同路而行。如若达不成,那就各凭本事争个输赢。提前告知你,也算全了之前的交情,此后你我修罗场上见分晓,生死无怨。”
萧珩眼睑颤跳,连瞳孔也似野兽般紧缩了一瞬。
京城人人都当叶阳辞是他相好,萧府上下更是将对方当作主母一般看待。人前同车而乘、同桌而食,人后虽不算亲近,但也有商有量。最后连他自己也恍惚了,仿佛与叶阳辞真就是一对朝夕相处的情侣,不够亲近只是因为对方性子清冷。
直到此刻,彼此对至高权力的角逐,在经过数次试探与碰撞后,终于撕破了貌似温情脉脉的面纱。萧珩才蓦然意识到,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的错觉罢了。
他忽然嗤地一笑,又笑了声,轻飘飘地说:“好。”
这笑声中隐隐透着自嘲与恋恨,如华丽锦缎烧成灰烬,显出其下掩埋的利刃。萧珩的神情反倒平静下来,从怀中掏出那块旧帕子,往他脸上探去。
叶阳辞正欲避开,却听萧珩说道:“我尚未出生,命运就不由自己掌控。母亲想堕掉我,是父亲的一串香珠令她临时改变了决定。作为一个不受期待的孽障,我背着世人在遮遮掩掩中被生了下来。
“我没有国、没有乡、没有家。父亲死得早,死前满是遗憾,而母亲的怜惜又来得太迟。我在争强斗胜中长大,在虚与委蛇里成熟,不被人真心惦念,也不惦念任何人。
“后来我终于爱上一个人,但那人并不爱我,他冷冰冰地斩断我所有念想,甚至不屑于利用与欺骗。
“于是我想,我掌控不了生死、爱恨,至少能尽所能地去掌控权力——而我爱的人却要求我放弃这最后的野心,否则就要杀了我。”
萧珩攥住绣着叶上初阳纹样的帕子,笑意寒凉:“叶阳,眼下我们还能继续再走一段路,联手铲除障碍,直到站在不可调和的分歧的路口。到那时,你我白刃出鞘,看最后染上的是谁的血,如何?”
叶阳辞神色复杂地注视他,最终也回了个字:“好。”
于是萧珩用帕子擦拭对方额际,举动随意,不再有之前的忐忑。而叶阳辞也不再避开。
叶阳辞的胃还在疼,萧珩细细地擦干他的湿发。
在谁也不肯退让的死局到来之前,他们似乎找到了某种平衡,把短暂的同行变成暴风雨前的宁静,小心地维护着一朵注定凋零的暮春海棠。
许久后,叶阳辞长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缓过来了,没事了。”
萧珩问:“真的缓过来了吗?”
叶阳辞知道他说的并非胃疾。
“我不想你因为故人魂不守舍,就连生死之战也大失水准。”
“放心,我会活到那时,赢了你。”
萧珩哂笑:“那我真是万分期待。”他起身,将这条两年来从未离身的棉帕弃于榻面,拿起药方走出厢房。
“延徽帝绝非明主,迟早要日落西山。八皇子死了,尸骨无存。九皇子被送入精研院,恐再难见天日。”
叶阳辞一边端着新煎的药慢慢喝,一边思忖着萧珩方才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