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55)
“我是没见过,只当它是个古董文物,历经千余年不腐,想来材质不是金属就是玉石。可它辗转多人之手,又历经无数战火,真的还是原来的那块钜子令吗?”叶阳辞微笑,“倘若它被鉴定出是赝品,那么手持赝品之人又怎能被称为‘钜子’?如此一来,狄首领不就从无形的束缚中脱身出来了么?”
狄花荡盯着他的脸,喃喃道:“你笑得很好看,却让我觉得像个狐狸。”
秦深对她的后半句不予苟同,不快地轻嗤一声。
叶阳辞笑意更深:“狄首领,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应该能看出我们并非在收买人心,否则就不会只请你吃一碗面了。刀柄递给你,至于要不要用刀刃割断缚身的绳索,你自己看着办。”
这次狄花荡沉思了良久,问:“你们递来的刀,凭什么有用?”
叶阳辞用杯盖的边沿,轻磕了两下秦深的手背:“凭他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古物鉴定大师。”
秦深说:“我奉召去聊城觐见二哥,即刻就要离开夏津。若是与狄首领同行,能亲眼见到那个钜子令吗?”
狄花荡神色数变,最后收拢成一片风暴前的宁静,说:“我不能与你同行,但我们可以在鲁王府再次见面。”
秦深颔首:“一言为定。”
叶阳辞放下茶杯,合上杯盖,瓷声清脆:“‘选择天下赞阅贤良圣智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上至天子,下至群臣,都不能违背民意,独断专行,更何况一个半路出家、不明真假的钜子?这便是墨家治世理念中的‘尚同’。
“狄首领,你要相信‘墨辩’并未断绝。将来,总会有人博采各家所长,建立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
第41章 夜庭光满月华灿
未时将尽,秦深匆匆看望过两位嫂嫂和小侄儿,重又换上姜阔的侍卫服饰,向叶阳辞作别。
他得立刻赶回觐见队伍,前往聊城,以免秦湍生疑,要将窥探与谋害的黑手转向夏津。
至于夏津,将有两千德州卫骑兵屯军驻扎,应是安全无虞了。只不知边军剽悍,与叶阳辞这个一县主官能不能和平共处,眼下来不及了解,日后再看看情况。
秦深纵身上马时,叶阳辞不由自主地扯住了缰绳。
于是一个俯瞰、一个仰视,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融,犹如两道铁水注入空槽,在明亮与灼热中熔金为剑,浑然一体。
秦深胸口阵阵发烫,忍不住去握叶阳辞的手。
对方却早一瞬松开缰绳,拱手道:“王爷此去聊城,如入龙潭虎穴,万望珍重。下官……就在此等候王爷安然归来。”
秦深能为解他和夏津县城之困,连夜驱驰百里,孤身一人赶回救援。而他却囿于地方官的责任,不能擅离职守,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再次孤身上路,去赴一场前途未卜的鸿门宴。
叶阳辞垂眸,心头揪结,恍惚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秦深乐见他为难,又不愿见他为难,“这次就算你还想提灯相送,我也不让。与二哥之间的恩怨是我的家事,不劳旁人操心,且好好当你的知县。今日守城退敌的功绩,运作好了有利于你擢升,务实是没错,但也别忘了经营朝堂上的口碑和人脉。”
言罢也不等叶阳辞回应,秦深扬鞭轻抽马臀,叱道:“驾!”
望云骓撒开四蹄,疾风般冲了出去。
叶阳辞眺着人与马的背影转眼远去,低笑一声:“感觉是好意,怎么说话语气就这么不中听呢。”
他转身,沿着屋檐底下走回官署。
午后烈日晒得地面发烫,一丝风也没有,他忽然想起自己最中意、亲笔题字的那把黑白扇,也不知被秦深赖走后搁在了哪里。
高唐王此人,看着冷面冷情,不时冷言冷语,叫人摸不透一颗心究竟有几分热度。虽说偶尔蹦出“不是初识是相好”“胸肌饱满如何不好摸”“怎么男男授受不亲”之类的惊人之语,但也是做戏与揶揄的成分居多。
至于那夜酒后的那个吻……叶阳辞心想,不过是秦深在试探他自己的男女喜好罢了,也不知最终试出了什么结果……唔,他抽身时宣称“本王谁也不爱,袖子断不断都没差”,想来是真的。
能为初识者大把撒钱,也能向交易方推心置腹。
能赌人品性,以至亲相托付;也能舍己安危,以自身做诱饵。
能一点一点地吐露秘密,也能一步一步地把人拉上贼船。
这是个表里不一、心思深沉的厉害人物,叶阳辞再次提醒自己,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要做这世间险恶风波之上的钓鱼人,别被人当鱼给钓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把松皮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风,这下终于有了点凉快。扇柄下方吊着的一枚黄水晶鲤鱼坠子,也随之左右摇晃。
长颈大肚的酒瓶左右摇晃,响声汩汩。赵夜庭撕开瓶口封条,拔出瓶塞嗅了嗅,笑道:“好酒!还有一股桑葚香味。你自己酿的?”
“我哪有空啊,是罗摩酿的。桑葚采自城外卫河边的桑林,那些桑树倒是我采购来命人种的,长势良好。”叶阳辞把另两瓶酒也放在门板上。
没错,是门板。
临时搭建的帐篷,内部陈设简陋,只有一张行军床,没有桌案。赵夜庭往地面敲下四根木桩,捡了块废弃门板,两边锯齐整了,铺在木桩上面,就当桌案用了。
这些帐篷在城外北边的林子旁连成了一片营地,兵士们在中央空地上燃起一座大篝火,有专人负责添柴,彻夜不熄。
而帐篷内的照明要是再用火盆,三伏天的可要热死个人了,所以暗就暗吧,反正入夜后也没人看书写字,基本都是操练完倒头就睡。
主将帐篷里还好些,点了一根用乌桕子做成的蜡烛,但光线仍暗淡得很。
“这里又闷又暗,还没地儿坐。走,我们去外面林子里。”赵夜庭把蜡烛移入提灯,拎起酒瓶就往外走。
叶阳辞跟在他身后,穿过营地中央。
路过站岗的兵士时,那些兵士就刻意正了正军姿,站得格外笔直,目不斜视。
而当叶阳辞的宽衣大袖摆荡而过,他们的脸就仿佛被一缕风牵引,盯着两人背影使劲瞅。
赵夜庭转头,飙出了襄阳话:“王八日的,跟叨说跟叨说莫偷看,还看!你娃个个悭头儿,装么斯小叽咕!”
兵士挨了骂,立刻把脸摆正,继续目不斜视。
叶阳辞转身,有点同情这几个倒霉蛋:“看就看呗,骂他们做什么。”
赵夜庭说:“你不知道,一天不骂就闯祸,三天不骂他们还来求我骂,说皮痒。”
叶阳辞忍笑拽走了他。两人来到矮坡上的一片杏树林,把提灯插在枝杈间。
昏黄灯光隐约照亮了四周,枝叶间还垂挂着一些来不及采收的大杏。不远处的幽暗中流萤飞舞,忽聚忽散。
赵夜庭搬来一段大枯木给叶阳辞当长凳,自己坐一块歪斜青石,将酒瓶搁在两人中间的葱郁草皮上。
六月十五的圆月,亮汪汪地寄在中天。
叶阳辞抱着酒瓶往枯木上一躺,感觉月光是透明的银色,能从肌理间渗进去,把人浸成干干净净的冰雪。
赵夜庭看着月光和他,心里有攒了几年的千言万语,但一时找不到开头那句,只好喝酒。
叶阳辞一手握酒瓶,一手曲臂枕在脑后,望着月亮:“见面时我就想问你了,但周围人太多。现在只我们两个,适合说说心里话——你这次来夏津屯军,其实并不开心吧?”
“开心啊。”赵夜庭咽下一大口桑葚酒,“我听说你做了夏津知县,简直正中下怀,别的营要和我抢,都被我揍了一顿,最后灰溜溜选了其他州县。揍赢他们,我关禁闭都在笑。”
叶阳辞轻笑一声:“你那是必须得选一处,当然优先选我啊。咱俩什么关系,你来夏津,有田、有粮、有好酒,还不用受地方官员节制。换其他的卫所营将试试,要是敢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我天天给他小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