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154)
他的脸也陷落在光线明昧之间。大戚掠蓦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分明素未谋面,何来眼熟?
应该是错觉。
大戚掠在左右猛贲卫的簇拥下,登上了商船。
与此同时的京牧府,乌榷亲自带领一队手捧食盒、酒水、香料的婢女,迫不及待地来向叶夫人献殷勤。
叶阳辞清清冷冷地站在窗边,让婢女将一应物品放于桌上,吩咐她们退出屋子,无需伺候。
有那么一瞬间,乌榷觉得这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暗示。虽然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他仍想借此机会一亲芳泽。
他斟了两杯美酒,走过去,斗胆将其中一杯递给叶阳辞,声音轻颤:“夫人,寒天酒暖身。身上热了,心也会随之热起来。”
此刻,辽阳的京牧、渤海的权臣死了,世家贵族乌氏的双璧之一死了,活着的是个陷入幻梦不可自拔的愚人,渴望得到梦中神女的垂青。
而神女朝他微露冷笑,随即一点剑光破开人心虚妄、世间万法,直取他咽喉要害。
直到尸体倒地,酒杯仍紧紧捏在指间,杯中酒液如鲜血,洒了乌榷一身。
叶阳辞面无表情地收剑。除开必要的布局与逢场作戏,他一个字不与死到临头的敌人多废话。
窗缝里透入一线天光,在砖石地板上缓缓移动,叶阳辞心里默算着时间。
等到确信大戚掠已登船,并进入装满货箱的船舱后,他提酒泼洒屋内易燃之物,随后点燃幔帐。
烈焰逐渐吞噬了屋子。
最近的望火楼塌了,楼内存放的皮袋、溅筒、水囊、火背心等灭火工具也随之埋葬在废墟下。
当城内的潜火队从别处调取装备赶来时,火借风势,迁延到相邻的屋子,烧得一发不可收拾。仆役们惊慌失措地提着水桶灭火,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叶阳辞恢复了男装,白衣胜雪,腰佩长剑,在满院的呼叫奔忙中,从容离开京牧府。
於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紧紧跟随着他,同朝码头方向去,嘴里还叼着一只被火烤出香味的鼢鼠。
这些盘踞京牧府的鼢鼠,平时仗着挖洞本领随意来去、难遇敌手,如何能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大猫无情捕杀,还当了望火楼倒塌的替罪羊。
渤海水师大寨位于入海口附近,从辽阳城出发,沿着专门铺设的平坦驿道,马车一个多时辰就能抵达。
打着乌氏标记的马车,车夫于营寨守卫而言早已脸熟得不行。运货马车轻松通过两重检查,直抵水师统领所在的大帐前。
罗摩跳下车厢,怀里揣着乌榷写给乌桓的家书。
原本负责传信的押车仆役,被他在车厢中徒手掐死,半途趁着马车过桥,把尸体悄悄推进了水里。
他本想拆开信封看看内容,发现火漆特殊,只好作罢,到时随机应变就是。
日跌时分,阳光西斜,水师大寨内一片忙碌。舰队整装待发,这批物资来得正及时。
罗摩趁着众人把货箱搬下马车,低头走到大帐的门前,双手将书信奉上。
守门卫兵见信封上的乌氏火漆,点头道:“京牧府的‘鬼奴’?随我入帐。”
大帐内,乌桓站在悬挂的羊皮舆图前方,正手持炭笔,对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做最后的修订。
松山南面的笔架山港口遭到岳军偷袭,粮草被夺,船只被烧。昨日战报传至辽阳,大戚掠勃然大怒,命他率水师舰队前往增援。
乌桓欣然领命,并敦促弟弟乌榷,将最后一笔物资及时运来。
“统领,”卫兵禀道,“京牧大人派了个‘鬼奴’,送来家书。”
乌桓猛回头。
他比乌榷大五岁,长相也更刚猛,因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淋,虬髯有些早白。
大戚掠以半国之力养着乌桓,换来了他的忠心耿耿,以及麾下水师在渤海湾,甚至黄海海域的横行无阻。
渤海水师打赢过高句丽与新罗的战船,打赢过倭国无孔不入的浪人,甚至还伪装成海盗,劫掠过岳国的海上货运航线,弄得市舶司与海商们叫苦连天。
延徽帝其实也知道所谓“海盗”成分复杂,渤海水师在里面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奈何大岳水师孱弱,国库并无余力治海。即使有钱,舰队建设也不在他优先考虑的范围内,不如一禁了之。
临海诸国眼红地嘲讽渤海水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戚掠时常拍着乌桓的肩膀说,你这是做了东海龙王的女婿吧?
只有乌桓自己知道,渤海水师之所以战力惊人,除了大戚掠舍得花钱养之外,还有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哪儿突然来的一个鬼奴?”乌桓危险地眯起眼,“我从没在京牧府内见过你。”
他边说着,边拆开信封浏览。乌榷在信中交代了这批运送来的物资情况,隐晦表达了渤海既已对岳国用兵,此后不能再首鼠两端,须得坚定投向北壁的想法。同时叮嘱他作战时不要太过舍生忘死,乌氏一族全靠他们兄弟俩撑着,目前后继无人。
信中并未提到面前这个年轻鬼奴的来龙去脉。
也许区区一个奴隶,不值一提。
乌桓再次抬头审视罗摩:“说话,否则以奸细论处!”
罗摩急了似的,啊啊啊地打起手语。
“你是个哑巴?会写字吗?”乌桓问。
罗摩点头。于是乌桓从案几上扯来一张纸,让他写。罗摩潦草写道:“我父亲是鬼奴,母亲是渤海人。流浪时被京牧大人捡回来,叫我来投靠统领,说水师用得上我。”
乌桓仔细打量他,皮肤没有其他鬼奴那么黑,的确有点像半藩。而且他一个流浪儿,会知道“水师用得上他”,想来是乌榷的意思无疑。
“既然是京牧大人的安排,我便收了你。此后你就在船上扎根,跟着大伙儿好好训练,打仗要勇猛,知道吗?”乌桓训道。
罗摩连连点头,一脸憨厚地拍打胸口。
乌桓吩咐身边亲卫:“把他编入‘夷丁营’,交给营将调教。”
亲卫领命,带着罗摩穿过营寨,登上了靠岸停泊的一艘蜈蚣船。
底尖甲板阔,船身两侧开了许多舷窗,无数长柄木桨从窗口伸出,人在舱内划桨,船如百足蜈蚣。这种蜈蚣船有风扬帆、无风划桨,配备火炮且航速迅捷,是海上轻骑兵。
舱门打开,一股沤烂般的臭味扑面而来。
一张张乌黑面孔闻声转动,凶狠地望向舱门外的亮光,更多人则是事不关己,动也不动一下,近乎麻木。
罗摩扫视满舱鬼奴,拳头在袖口中狠狠攥紧。
“哪儿是什么龙王女婿……”醉酒的乌桓曾经对乌榷坦白,“我有一支‘异面鬼兵’!全都是被波浪国贩卖来的鬼奴,我买了些,抢了些,还有不少是用食物骗来的。这些黑藩真是天生的海鬼,善于泅渡,在水中如履平地,能潜水凿船、补船,且力大无比,作战极其勇猛!好用得很呐!”
乌榷半信半疑地问:“真有这么好用?但毕竟是掠来的奴隶,不会逃跑吗?”
乌桓笑道:“打服了就不敢跑。饿半死后给块肉,不听话就不让睡,这就跟熬鹰似的。熬到他们野性消磨,就指哪打哪、百依百顺了。”
开浪船、蜈蚣船、三桅炮船,每一艘渤海战舰上都设“夷丁营”,都有这些“异面鬼兵”的身影。
——这就是渤海水师战力惊人的原因。
第113章 决定命运的雷鸣
海船虽大,但也只有甲板上比较宽敞。货舱里摆放得满满当当,过道狭长曲折。
百名猛贲卫逐渐被拉成细长的队伍,断断续续跟在后面。
大戚掠倒也不以为意。一来他自负武力,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过来的;二来,叶老板受了骨伤,走路都蹒跚,看着身形威武,却是个纸扎的老虎。对方若怀歹意,这么近的距离,他自信可以一拳洞开断裂的肋骨,把对方的肺腑打烂。
秦深引着他,一间一间货舱看过去,任他随意打开箱子抽检,都是上好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