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57)
“你别乱来啊!”老沙当然知道地址,但他怕担责,坚决摇头否认道,“我不知道地点,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出来。这种外讯地点,为了保密,一般不是民兵训练基地就是政府的招待所,我只要查查这几日省里来的那些人在洸州的行车路线,很容易就能查出来。只是这样会耽搁一点时间。”蒋贺之冲老沙展露白牙,迷人一笑,“耽搁时间我心情就不会好,心情不好,我就会跟省纪检的领导们说,是你把地址告诉我的。”
“哎哎,你!你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老沙只得认命。凭蒋三少的本事,要查出外讯地点肯定不难,只怕那时盛宁已经吃了太多苦头,更得把他逼疯了。这么一想,他一咬牙,索性就把星原宾馆给说了。
“还有,沙局,替我签个字。”地址到手,时不我待,蒋贺之沉下脸,说,“我要申领配枪。”
“你疯了!”老沙怒斥道,“配什么枪?怎么着,你打算劫法场吗!”
“不劫法场。”蒋贺之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不过是依法履行公安职责,阻止刑讯逼供。”
“不行!想也别想!”这回,老沙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第40章 花明(一)
红牛早已喝尽,士力架的盒子也都空了。
案子的重点已然从诱奸未成年少女转移到了受贿渎职上,这些人反反复复一直在问同样的问题:有没有诱奸未成年少女?有没有利用职权跟贪官家属有不正当往来?30万哪儿来的?有没有帮助廖晖向村干部行贿?有没有帮助廖晖串通别的企业围标?
这些问题久久无法突破,又开始让他交待别的问题,吃没吃过请,收没收过礼,哪些人情往来,哪些请托事宜,甚至连盛艺舞蹈工作室的装修款都要问他是哪儿来的。
盛宁对此一概否认,他说:“再问多少遍,答案也是一样的,我没有违法违纪的行为,也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
“盛处长,”一个侦查员对他说,“我们来之前受过关照,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话间,有人进门来了,又放下了两箱红牛与几盒士力架,那人冷脸看着盛宁,道,“看到没?我们有的是时间。”
甚至还有相熟的同仁拿出一份虚假的口供,劝他:“这是领导交代要办的大案,我们也不能千里迢迢无功而返,你就随便认一点,认完了就能出去,出去再翻供不迟。”
“不就是糖和鞭子……别白费心思了,我也是干反贪的,这一认就再也说不清了……”连续几天的强光与噪音侵扰,头疼欲裂,神志也已恍惚到了极点,盛宁几番张口调整呼吸,以此强打精神,强忍疼痛。但他的眼神仍很镇静,吐字也很清晰,“我不认,我没有任何违纪问题……”
审讯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喟然长叹,道:“我们跟你无冤无仇,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
同为反贪人员,这话盛宁也耳熟。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要上点手段了。
还没到轮班的时间点,但隔壁房间的覃剑宇莫名心有不安,便起身过来看了看。
得亏他过来看了看。他进门时,盛宁正在受刑。
坐着的那张木椅子被两名侦查人员各扶一侧椅背,放平了,还有一个侦查员用毛巾盖住了他的整张面部,正用冰水浇灌。
冰水瞬间呛入肺叶和气管,盛宁双眼被蒙,双手双脚皆被缚,无法挣扎,只有身体本能地、痉挛似的连连抽搐。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水刑”,世上最不人道的审讯手段之一。短暂地停止了灌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假惺惺地劝:“盛检,可以签字了吗?把字签了就不用受这份苦了。”
盛宁摇了摇头。
“那就继续。”
伴随这个冷酷的声音,冰水再次灌入,一声声极为痛苦的呻吟顺着水流从毛巾底下溢了出来。
承认受贿渎职的口供是伪造的,但签字的诱惑是巨大的。肺叶和气管很快被源源不断的水流灌满了,氧气也濒临耗尽,为提醒自己不被屈打成招,盛宁决定用一种痛苦释解另一种痛苦,他在即将溺毙的绝境中摸到了那截弯曲的小手指,一用力,就将它再次掰断了。
“说了不准用刑的!”覃剑宇大惊,赶紧制止道,“你们干什么!住手!”
不待这三人松手,他已经疾步上前,一肘子将正灌水的侦查员杠开,又把毛巾从盛宁脸上揭了下来——
椅子还未恢复原状,盛宁是仰面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上方一张男人面孔,不知是汗水、泪水还是施刑的冰水,正从他眼角慢慢滑落。一张脸惨无人色,眼眶也熬成了血红色,一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便似以胭脂描画了眼周,媚煞人。
覃剑宇这才发现,姐弟俩长得像极了,可女人长这样可算倾国倾城,男人长这样就太不像话了!他凝神屏息地看着这张脸,一时竟完全出了神。
还是那两名侦查员将盛宁的椅子摆正,也将覃处长从怔忪中唤醒了。
“你还好吗?”覃剑宇微微皱眉,问不断轻轻颤栗的盛宁,“你哭了?”
他不想哭,这点委屈与痛苦也不值当他哭,甚至还挺好笑。盛宁居然真就大笑起来,他笑得连咳不止,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笑什么?”自打进了这间205号房,这人就没有过一丁点外露的情绪表达,覃剑宇被这反应吓了一跳,还当他受不住刑讯,已经疯了。
“我笑你们……如果早拿出这份认真来……”盛宁缓缓抬起脸,凛凛地注视着覃剑宇的眼睛,“那个女孩也许就不会死了……”
覃剑宇被这双眼看得心神俱凛,当即要求提前轮班。他说,我想一个人跟这位盛处长聊一聊。
折腾了这些日子,大伙儿也都挺累,同意了。
“看不出来,盛处长骨头挺硬啊。”覃剑宇咬着一块士力架,低头看了看手表,“5天4夜。我审讯过这么多干部,最能坚持的是一个石油化工国企的业务部经理,8天7夜,但他是当过特种兵的,一般人到这个时候都哭爹喊娘,想咬舌想撞墙了。”
“我也想……可我要咬舌自尽,你们就难逃刑讯嫌疑了……”额发上的水珠一滴滴掉落,盛宁仍然笔挺挺地背手坐着,既不哭喊讨饶,也不贪睡闭眼。他看了看对面的男人,挺平静地说,“都是一起办过案的兄弟,就不给各位添麻烦了。”
他虽与这覃处长不算熟,但这几天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吃软也不吃硬,可能唯独还吃“义气”二字。果不其然,覃剑宇的脸色转缓一些,当即走上前,比平日更早地松开了他手上和脚上的镣铐。
覃剑宇将一瓶矿泉水和一份还冒着热气的外卖馄饨放在了盛宁面前,对他说:“吃吧,吃完了,我们再继续。”
盛宁试图抬一抬手,但一个姿势固定太久,两边的肩胛连着手臂,一动便发出一声古怪的异响。手铐也铐得太久,已在他腕上磨出了两道皮开肉绽的血痕。盛宁勉强拿起塑料小勺,舀了口馄饨汤,还没送进嘴里,便被这油腻的气息呛得直皱眉,又放下了。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是要绝食抗议?”覃剑宇挑了挑一侧剑眉,以个戏谑的口吻道,“还是要我亲自喂你?”
“身体不太好,实在吃不下。”才五天,人已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盛宁虽没胃口,却渴得要命,可他根本拧不开眼前的矿泉水。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只能向覃剑宇求助,“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拧一下?”
“也是,到这儿来还能吃嘛嘛香,那心可真不是一般大。我还办过一个工程咨询公司的总经理,来时是76公斤,几天后出去的时候只剩65公斤了。”覃剑宇不厌其烦地再次上前,替盛宁将矿泉水拧开了。他将水递给他,又对他笑笑道,“不过,盛处长,听我一劝,男人在外头千万别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要被人听见了,还想不想娶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