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04)
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射过来,盛宁本能地想要逃离,可还没转身,手腕便被人拽住。
不得不回眸,再次与这双天生多情的眼睛相对。蒋贺之的表情却静得离奇,毫无不期而遇的忐忑、慌乱与狂喜,他只淡淡道:“直升机就停在酒店楼顶,我想带你去岛上看看。”
一阵湿暖的水气自眼底弥漫,盛宁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一直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对这个男人说“不”。
“盛检,”同事见他发怔,及时出声提醒,“晚上还有座谈会呢。”
“盛检不去参加座谈会,”蒋贺之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彬彬有礼地笑,“盛检今晚也不回酒店。”
第144章 苦谛(一)
走回酒店房间的五六分钟里,张娅打了不止三回抖,几乎咬碎了两排牙。人不在眼前晃悠姑且能忍,这一晃悠,所有的耻和仇都像新划拉上的血口子,又不讲道理地疼了起来。她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张娅出生于一个大家庭,亲兄弟就俩,其他堂的表的亲戚不计其数。她当官后,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行事风格,家里的亲戚都安排得很好。一方面,是出自专业判断,她需要一些足够信任的人挡在台前,充当她那些影子公司的“白手套”,好为纪委或者反贪人员的侦查设障;另一方面,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有人为她、为她的儿子豁出命去干些脏事。
此刻,张娅想起了自己一个叫张蕤的远房堂弟。张蕤其人,寡言格涩,据说出生就不哭,打都不哭,吓坏了一众前来探望的邻里亲朋。小时候他家里穷,父母听说包吃包住便送他去了武校,练出了一身钢筋铁骨,天天揍同学。后来又托关系当了兵,结果到了部队还不安分,第二年就被开除军籍,遣送了回来。回到社会,张蕤给自己找了份出海捕鱼的工作,茫茫大海上,有个船员跟他不对付,一到公海就失踪了。回到岸上之后,面对各方人马的盘诘,张蕤坚持说对方是自己跳海的。尽管一点证据没留下,但张蕤好勇嗜杀的名声还是传了出去,再没有一条渔船敢用他。他游手好闲了一阵子,后来就真的杀了一个人。家里人跑来跪求张娅,张娅便动用了付勉在司法系统里的人脉,把一桩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案子辩成了过失致人死亡,使得这个本该枪毙的堂弟只蹲了三年半就出来了。自此张蕤便视她为救命恩人,任凭差遣。张娅其实一早就相中了张蕤的沉默、蛮勇与狠辣,就想着万一哪天用得上,而张蕤也诚然不负她的期望,真在之后某个要命的关键时刻帮成了她的忙。
想到这里,张娅闭闭眼睛,酝酿一下,接着便拨通了那个久未拨出的号码。她用一种受了莫大委屈的哭腔说:“蕤子,又有人欺负你姐姐了。”
“姐,”张蕤的声音极沉,极冷,自带一点沙哑的混响,像幽幽深井予人回音。手上纹着一只巨眼乌贼,自己画的图案,可笑多于可怖。他嚼着几根皮筋儿似的鱿鱼丝,说,“有事你吩咐,蕤子万死不辞。”
“帮姐姐解决一个人,”张娅说,“还跟上回一样,做干净点。”
下了直升机,蒋贺之吩咐司机明天再来。待直升机穿透云层,渐飞渐远,他才转头对盛宁说,先带你在岛上转转。
海岛风光十分旖旎。山与海遥遥相望,二者之间,一座白墙红顶的小教堂,背山面海,矗在高处。
时不时自海面上吹来一阵咸湿的海风,带来了一个令人惬意的八月傍晚,也掸去了连日来的不痛快。两人先沿着迤逦绵长的海岸线走了走,再拾着镶嵌五颜六色无名小花儿的台阶,往那并不太高的山上去。所行一路,除岛上的工作人员,没见到一个游人。盛宁想,出手阔绰的三少爷应该是把这岛包下来了。
好像登岛真就只为看看风景,这一路他们都很沉默,始终相隔着半步,一前一后地走。抵达山顶时,太阳就快下山了,教堂的红顶子被斜阳勾出一道窈娆的金色弧线。蒋贺之这时才开口——这个男人的面庞在这种似明非明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梦幻而英俊,与此情此景辉映,更胜童话。从头到尾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我想过跟你一起在这儿看日出,我牵着你的手,人间所有的不堪都值得。
这让盛宁想起一件事。蒋贺之是求过婚的,还不止一回。他碍着身份出不了国,没答应。后来对方退而求次,只说在国内包个有教堂的海岛,宴请三五挚友亲朋,在神的眼皮子底下做个见证,就算把婚结了。盛宁只得这么回复,不信神,信共产主义,别闹了。
拒绝的次数多了,蒋贺之还不高兴了。蔫头耷脑的,又委屈又潮湿的眼神像五月的梅天。他们同寝,同食,同出,同入,他求欢十次能成功八次,盛宁不明白,这跟结婚还有什么分别?领不领证、见不见证,当真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蒋贺之认真地回。
“好了好了,盛太太,以后人前我都叫你‘盛太太’,好不好?”盛宁边翻卷宗边漫不经意地哄,心里却道好笑,这人明明生了一张怎么犯坏都会被原谅的脸,偏偏比谁都传统。
回到酒店,天色已经黑透。一间带有私人泳池的海景套房,两个人面对面而坐,等待服务生上菜的时候,盛宁率先开口,问:“你来洙海干什么?”
蒋贺之说:“我爸受翥蓆邀请,去北京观看奥运开幕式。”
原来是溜出来的。盛宁又问:“你怎么不去?”
蒋贺之说:“本来是要去的。但临时听到一些消息,又决定到这儿来了。”
盛宁没问是什么消息。
服务生开始上菜了,燕鲍翅参,虫草松露,食材新鲜,摆盘也相当精致。虽是经过嫁接融合的西式中餐,但服务生贴心地送来了更便利的叉或勺,蒋贺之却偏要用筷子。很显然,他的右手功能仍未恢复,两根筷子跟两根面条似的在他不住颤抖的指间旋转、扭动,他想夹一片龙虾刺身,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蒋贺之突然发怒,抬手就把自己面前的餐盘全掀在了地上。
听到动静的服务生赶忙过来道歉,盛宁不想牵扯无辜的人,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他再服务了。
“风景很漂亮,酒店也很漂亮,”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盛宁抬手腕看时间,道,“可我还是得回去,今晚的座谈会不重要,但明天一早——”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蒋贺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胃口没了,但酒瘾犹未满足。他为自己倒了半杯红酒,仰脖子一饮而尽,又勾着手指叫来仍守在不远处的服务生,“换烈的来。”
服务生拿来五粮液就退下了,蒋三少喝白酒跟喝白开水似的。
“你以前不喝酒的。”盛宁想劝两句,“伤还没好呢。”
“太疼了。”默了片刻,蒋贺之解释一遍,“醒着太疼了。”
枉费了一桌人均三千的高档美食,一个人不停地给自己灌酒,一个人却低着眉,一动不动。
“不合胃口?还是跟我见外?”蒋贺之见盛宁始终不动筷子,突然一挑眉,似漫不经心地问,“哎,盛检,我想请教一下,你们公务员接受这么一顿宴请,算受贿么?”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应该不算吧,好像以前听你说过,对于国家工作人员接受餐饮招待不能折算价值,不作受贿犯罪数额认定——对啊,我们堂堂的检察之光怎么会受贿呢?”蒋贺之盯住盛宁的眼睛,忽然冷笑了一声,“最多也就卖卖淫。”
“蒋贺之,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刻薄?”盛宁叹了口气,起身欲走,“算了,我还是回去——”
蒋贺之再度将人拦住。他用左手扳住盛宁的肩膀,将他牢牢箍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因这个暧昧的动作,他们的脸一下靠得很近,近到呼吸交错,仿似即将发生一个绵长的吻。
盛宁心跳如雷,试图躲避这么灼人而危险的气息。
“放心,我没有跟你旧梦重温的打算,”该听到的他在香港都听到了。蒋家的餐桌上,钟应元描述得绘声绘色,听得蒋老爷子脸色铁青,下令再不准许这个卑劣的名字出现在家中。此刻,蒋贺之的一双深情眼掩映在星光下,嘴角带笑,语气却又硬又冷,“我对3P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