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6)
蒋贺之问:“你还记得那地方的地址吗?”
桃姐摇头:“不知道。每次去都是在一家酒店门口等人来接,都得坐上一辆四面都罩着黑布的车,等能见光之后,已经是那地方的地下车库了。”桃姐闭目停顿一下,似又回忆起了一些细节,补充道,有时会有一些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跟她一起坐车,一起被送进小梅楼里。她们在车上不被允许交流,也不准携带手表或者手机,进小梅楼的大门前会被保安搜身,那里有很多保安,个个凶神恶煞,就像新湘军那帮黑社会。
盛宁又问:“你确定你在那里见过李乃军,他去那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肯定是做那种男男女女的事情呀!我在那边拖地的时候,听见包间里面传出来的,不是陪酒就是陪睡的声音,真恶心。”停顿一下,桃姐一脸嫌恶地说下去,在那边出入的客人,穿得都很体面,都像大人物。那些小姑娘作为“小姐”,可以跟着客人随意走动,她一个老妈子就只能埋头干活了。尽管工作氛围十分怪异且压抑,但报酬确实丰厚,干一次抵得上在别家干一星期,只是没干多久,好像就是她捡到那个什么U盘之后没多久,那边就联系不上了,她也就不去那里工作了。
蒋贺之又问:“你还记得,他们每次开黑车来接你的那家酒店在哪里吗?”
“这个肯定记得,就是花都路上那家彩虹宾馆,”桃姐想了想,说,“每次车开出去差不多20分钟,就到了。”
“你蒙着眼睛,没带手机也没戴表,怎么知道是20分钟?”蒋贺之问。
“治疗瘫痪的针灸一次一般是25分钟,平时我送阿邦去村子里那家中医馆,然后就回家做能挣零钱的手工活,差不多20分钟之后,我再走去接他。”说到此处,桃姐突然伸手拽住了盛宁,她两鬓尽如白霜,两眼泛满泪花,喃喃地重复,“11年了,11年我每天都是这么过的,我一秒钟都不会算错。”
他们放大了洸州地图,以桃姐被运走的彩虹宾馆为圆心,以20分钟车程为半径画出一个圆,再将那几十家大批量采购过鹤望兰花苗的单位进行比对,终于成功筛出了一个地址——一家国营老船厂。
蒋贺之用敞篷越野车载着盛宁去了那家老船厂。周末,两人都是日常便装,随意拽了个路人问一声,对方说,这里早就被废弃了,现在是个收藏各种军用民用船舶模型的史料馆,基本不对外开放。老船厂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就连大门都微有时光锈蚀的痕迹,俨然是一处无人在意的“工业遗迹”。只是从围墙护栏间望去,偌大的厂区里确有一片茂盛的鹤望兰花园,还有几栋高矮参差的白色建筑,可能是以前的厂房,可能其中还真有一栋是史料馆。一般人的印象中,涉黄必然绮靡,可谁能想到,一家情色场所居然掩藏得那么深。蒋贺之说,“难怪我们队员头一回上门时,什么也没查出来。”
“怎么进去?”盛宁问。
“不能说是警察查案。你看里面这么多栋楼、这么多扇门,说了人家肯定找借口层层阻拦,等真让你进去的时候,想看的早就看不到了。”说话间,一辆黑色大奔自他的大G旁驶过,蒋贺之细了细眼睛,看见了车后座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就是钟应元。大奔绕着船厂驶了一圈就不见了,想来是从地下车库直接进入了。蒋贺之突然说,“真是屙屎落狗嘴,我知道怎么进了。”
“你带枪了?”听桃姐的话,里面必有黑社会似的保安,盛宁琢磨着,就两个人,带枪硬闯也未必能成功。
“没有,”即使是刑警,也不能随意把配枪带回家,蒋贺之笑着说,“哪个正常男人带枪逛窑子。”
“那你怎么进去?”盛宁淡淡地问,“你打算直接敲门,让他们请你进去?”
“我打算连门也不敲,让他们求我进去。”说罢,他左右顾看,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匆匆行路的年轻人,便走上前,对那人亮出自己的证件,说,警察办案,要征你眼镜一用。
又递出几张人民币,年轻人自觉地摘下了眼镜。
蒋贺之问:“多少度?”
年轻人答:“150度。”
蒋贺之不近视,但这点度数还能招架,他放弃剔掉镜片,直接戴上眼镜,一张英俊的脸登时添了几分斯文败类的气息。
盛宁疑惑地看着蒋贺之走向船厂铁门,然后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他用粤语道:“我系贺之,我而家就喺小梅楼门外,快啲出嚟接我。”
他还不忘叮嘱一句,你别说来的是我,就说是我二哥来了。
一番操作之后,蒋贺之回头看着盛宁,眼底笑意愈深:“原来你真的一点不看财经杂志或者娱乐新闻。”
盛宁也疑惑愈甚:“什么意思?”
蒋贺之真诚地说:“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晶臣二少爷叫蒋继之,经常出现在狗仔镜头里的晶臣四少爷叫蒋慜之,我叫蒋贺之,这个名字没能给你什么启发吗?”
话到这个份上,盛宁当然明白了。
而随他话音落地,船厂铁门真就应声开了,厂区内某扇牢牢紧闭的大门也跟着开了。一群西装革履又身量高大的男人迅速跑了出来,均匀分列在大门两侧,朝着他作出低头哈腰的恭迎之态。
外表平平无奇的老船厂,里面果然别有洞天。小梅楼共六层,每一层功能不一,有餐厅、桑拿、KTV。当然还有豪华套房,带泳池、酒吧,极尽奢靡。
整栋小梅楼都被一股奇特的梅花香气浸染,这香气撩得人头昏脑涨。
钟应元就在KTV里消遣。
钟应元是个长身玉立的中年帅哥,戴着斯文的眼镜,一身光鲜的奢牌,看上去像个人上人,实际上是个鬼中鬼,吃喝嫖赌样样沾。但从蒋瑞臣到蒋继之,两任晶臣的掌门人都挺喜欢他,可能每个国王身边都得有个弄臣来消烦解闷。
蒋贺之进入钟应元的包间,第一时间就把灯都关了。他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开始检查房间的角落和缝隙,果然让他在一盏香薰灯内发现了一枚反着光的红点。他伸手进去用力一扯,就扯出了一个比一元硬币还小些的针孔摄像头。
钟应元大惊失色,结巴地问:“这、这……这怎么回事?”
“这种地方你也敢来,就不怕被人讹得连底裤都不剩?”蒋贺之将摄像头摔在钟应元的脸上,冷声道,“等我回香港告诉你老婆。”
“诶诶,三——”
隔着镜片,蒋贺之瞪他一眼。钟应元及时改口,又叫他,二少。
“二少,你别呀。我是第一次来,真是第一次来!我也是为了工作,男人嘛,这种应酬少不了。你看,我什么都没干呐——”
钟应元话音未落,门外就哗啦一下涌进来十个花枝招展的小姐,环肥燕瘦但个个漂亮。领班是个翘着兰花指的娘娘腔,他说,“我们梅老板今天不在,她说早知道二少会赏脸光临,无论如何她也得留下见你一面。这些都是梅老板请的,二少要不喜欢,立马再换一拨来。”
这里每个人都卑敬地唤他“二少”。显然,这些小喽啰从没见过真正的蒋继之,再加上包房环境幽暗,兄弟俩不说像了十成十,也有七八分了。
“不喜欢,妆都太浓了。”蒋贺之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盛宁一眼,他对娘娘腔摆出一副倨傲的态度,说,“带她们下去吧,我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的。”
“滚滚滚,别碍二少的眼,快滚快滚!”又是哗啦一下,小姐们便一个不剩了。
“你不是什么都没干,你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吧?”蒋贺之挑着眉问钟应元。
钟应元歪着头,怪模怪样地挤眉弄眼,一口一个不知所谓的“对”。
“我可以先不跟你老婆说,让你自己回去坦白,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蒋贺之用目光指了指门外一群高大威猛的黑衣保安,说,“让他们别跟着我,我跟我朋友自己在这里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