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01)
她的头发也留长了。从帅气的寸头变成了一种更俏皮的、毛茸茸的短发,两侧的耳朵半露不露,细碎的刘海长短不一。
没想到对方竟对他十分不满意,一见他就皱着眉头咋呼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啊,不是让你穿得直男一点嘛!”
“我穿得怎么不直男了?”蒋三少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衬衫,挺常见的基础款,领口微敞,袖子半卷,衣摆掖进劲瘦的裤腰,休闲又有型。
“这不是基佬紫么,”燕子还是一惊一乍,“哪有直男穿基佬紫的?!”
“到底什么事?”蒋贺之落了座,笑盈盈地打量对方,“倒是你,只是见我,没必要这么隆重吧。”
“我一会儿相亲,就在这里。”其实她没有新湘军的线索,只是约人见面的借口,燕子以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下去,“你说都21世纪了,我妈还搞相亲这一套。说对方是科级干部、粮站站长,家里还有十亩地,在我们村绝对算大户了,配我绰绰有余,非逼着我见一面。可我才21啊,那人比我大出整整一轮呢,这不是老牛吃嫩草是什么?”
蒋贺之挑眉问:“那你为什么还精心打扮地坐在这里,不见不就完了?”
“你这种大少爷就不懂了吧,我家是种地的,人家是粮站站长,也算‘县官不如现管’了,见都不见多不好意思。”燕子咋咋呼呼地说完这句,话锋一转,又羞涩地抿嘴而笑,“而且吧,他照片看着……还行。”
“难怪最近没消息了,原来是天要落雨娘要嫁,小姑娘要谈恋爱了。”到底相识这些年,蒋贺之早在心里把燕子当妹妹了,想着既然来了,就替她把把关。他问她,“照片带着吗,我看看。”
还真带着。燕子从自己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垂头细品两眼,又喜滋滋地递了出去。
蒋贺之接过来,睨眼一看,一张人物居中的旅游风景照,像是哪处静谧的高山,以大山为背景的男人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略为圆钝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能增他几分书生气的眼镜,确实还行。但蒋贺之此刻真摆出了嫁幺妹的心态,故意挑剔地说:“这叫‘还行’啊,也就有鼻子有眼,勉强算个人吧。”
“干嘛呀,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跟模特杂志上抠出来的一样,人家已经大大超出中国男人的平均水平了!”想了想,燕子说,“反正我想过了,你一会儿就坐另一桌,听我摔杯为号。要他真人跟照片差不多,我就试着发展看看,要是个连照片都不如的‘照骗’,我就拿咖啡勺连敲三下杯子,你马上过来冒充我的追求者,让那人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这么无聊?不干。”蒋贺之有意逗她,佯装要走。
“哎哎,我把你当闺蜜,你不能这么不讲义气!”燕子赶紧双掌合十,呈楚楚可怜态,做乞哀告怜状。
蒋贺之便忍住笑又坐了回来,打趣对方说:“我跟你怎么能是闺蜜呢,明明是哥们。”
“什么哥们?我今天还打扮得不够像女人吗?”燕子看了看手机,抬脸急切道,“人要来了,你快再帮我看看,我这样好不好看?”
蒋贺之便敛了笑容,以修长手指承托下巴,微微眯眼地打量起桌对面的女孩。在这种深奥莫测的注视下,燕子紧张得空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就像考生面对阅卷的老师。
“你才几岁啊,这么画唇线太老气了。”确实老气,上下两条红艳艳、硬梆梆的线,突兀地框住了一张原本挺好的嘴。
燕子从未化过妆,以为化妆就是往脸上糊各种颜色,越艳越杂越好,听了这话,抬起手背就要抹嘴皮儿。
“哎哎,别动。”这一抹不成花猫了?蒋贺之赶紧止了这个愣头愣脑的动作,自己倾身上去,又冲燕子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点。”
待女孩懵着把脸凑近,他便伸手托住她的下巴,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替她把唇膏晕开,还稍稍晕出边缘一点,模糊掉了过于锋利清晰的唇线,便显得她的唇部轮廓既丰润,又柔和。
“抿一下。”蒋贺之凑得更近了,凝神端详自己的“作品”。
两张脸从未离得这么近,可以清晰看见两弯立体的眉弓下,就这么嵌着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的眼睛。燕子心惊肉跳,灵魂出窍,表现在外便是一眼不眨,一动不动。
她觉得自己刚才被他用拇指覆了个吻。
“傻女,学我。”以为对方连抿嘴巴都不会,蒋贺之笑了,然后缓缓地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嚯,他的嘴唇可真好看!
燕子愣怔地瞪眼,机械地模仿,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蒋贺之满意地冲女孩斜起嘴笑,说:“好多了。”
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轻挑、招摇和不恭,这个男人从来都不像高不可攀的贵公子,倒像仗义的骑士,甜蜜的浪子。
燕子晓得自己脸红了,赶紧将头低下来,吸溜吸溜地喝起冰咖啡。一丝浓重的苦味在她的齿颊间漫溢开来,她有点羡慕那位姓盛的检察官。她止不住地想,我若真是个男生就好了。
见与照片上相似的一个男人渐渐走近,蒋贺之抽纸巾擦了擦拇指上的唇膏,又取了份咖啡厅里摆置的杂志,坐到他们的隔壁桌去了。
这位正科级的粮站站长叫荣家励,真人竟比照片还帅一点。而且他似乎对自己相亲的女孩也很满意,一见她就笑豁了一张嘴,笑出两排略显参差的牙。
然而审慎地比较起前后两个男人的形貌,如先见高山再见洼地,燕子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失望,对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也都不想听,正想拿咖啡勺敲响自己的咖啡杯,却见蒋贺之已经走到咖啡厅外面去了。
透过落地窗望出去,他似乎跟一群学生模样的男孩起了争执。
燕子如释负重,赶紧对这位荣站长说:“我看我朋友那边出了点事情,要不,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蒋贺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盛星来。盛宁出发去湄洲前特意提醒过,要他抽空替他关照一下这个弟弟。他本想明天就去长留街找他,结果缘分使然,这就撞上了。
蒋贺之走上前时,盛星来正被六七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团团围在中央,受指指戳戳,挨推推搡搡。其中有两个还看着特别小,更像是初中生。听他们嚷嚷着:要求他掏钱补偿他们的损失。
蒋贺之已到了少年身边,问他:“他们是谁?”
盛星来嗫嚅一下:“都是我同学。”
“干嘛?找人来撑腰啊!”为首的一个男孩叫罗子霖,最是态度嚣张,也最为面目可憎。他比盛星来还小一年级,开学才读高二,但俨然已是一副老吃老做的不良做派。他瞠目,龇牙,作出斗狠之态,道,“都是你,把我们带去了那家大英雄游戏城,你知道我在那儿输了多少吗?”
少年自知理亏,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难得找了份能挣钱的兼职,确实曾炫耀地向他们其中一个提过那家游戏城,可也仅仅提了一嘴,这群人就拉帮结伙地去了,还越玩越大,越输越惨。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把我输掉的钱连本带利地赔给我,这事儿就算完了。不然我们见你一次堵你一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着,罗子霖还真动手了,啪地就抽了盛星来一个嘴巴,不过瘾,又抽了第二个。
盛星来脸都被抽红了也不敢还手,只是一味地说着,我没有钱,对不起。
对你提过游戏城,可没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赌博,要人连本带利地赔钱就显得有些输不起了。蒋贺之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沉下脸对那个叫罗子霖的男孩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他讹了我们的钱,我们就动手怎么了?”另一个矮墩墩、肉乎乎的男孩挺身而出,但被人高腿长的蒋贺之冷眼一扫,又害怕地缩头回去了。
眼前到底是个成年人,这群学生也不敢太放肆,可这个时候盛星来却不耐烦地开口了:“蒋警官,这儿没你的事,你回你的公安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