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88)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部分检察干警站在他们的车前,更多的运送救灾粮的武警官兵则焦躁地等在路边,无论是武警绿,还是检察蓝,所有人都望着他,露出任其定夺的信任来。而他的目光穿过密匝匝的人群,落在了那一辆辆运粮的集卡车上。洸州的闹市街头很少能见到这样庞大的集卡车队。乌蒙蒙的集卡车上挂着鲜艳的红绸,上头写着象征川粤友谊的句子,“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或者“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都是热乎乎的好句子。
沉默片刻,盛宁再次下令:“叶远,服从上级指挥,把车挪开。”再默了默,他说,“我也可以现在就叫来交警把车全部拖走。”
尽管领导已经发话,叶远寸步不让,依然据理力争:“盛局,汶川地震,举国支援是应该的。北京、重庆采集了将近一万袋血紧急送往灾区,江苏几天就搭起了供数万人使用的过渡板房区,辽宁、河北、山东、内蒙……都出救援队的出救援队,出医疗队的出医疗队。然而自改革开放以来,咱们粤东就不是产粮大省,这次却挑头要向灾区支援粮食,这背后难道没有猫腻吗?”
叶远都知道的事,盛宁又岂会不明白。当然有猫腻。
而这猫腻背后,必定有高位之人暗箱操作。这粮都捐出去了,是新是陈,是否短斤少两……再加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这个过程还有损耗,这损耗率任君上报,这笔烂账就再也查不清了。
而且他还有个预感,调查组此趟无功而返,无论以什么理由,再请一回就不容易了。而方兴奎侥幸逃过一劫,肯定会与他背后的势力进行疯狂的反扑与清算,就连孙书记都不可能幸免。
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那位车毅队长便走到了盛宁身前,自报了家门:“盛局,我就是电话跟你联系的那个车毅。”
车毅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军人气质鲜明,浓眉大眼国字脸,又高又壮。“深入都江堰的救灾官兵,还有受困于都江堰贮木场的受灾群众,他们的口粮最多还只能再撑一天……”顿了顿,他又郑重道,“盛局,黎元为先,大局为重啊。”
“再等两周就不行吗?”叶远认为反贪也是“大局”,试图以强辩做最后的挣扎,“要不等一周也行,饿几天又不会死——”
“混账。”盛宁抬手就搧了叶远一记耳光。
叶远明显被这个用尽了力气的巴掌搧懵了。他捂着脸、瞪着眼,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盛宁。
“再要抓住那些人的把柄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这么久的谋划与斗争,这下就都白费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懵过之后的叶远突然抱膝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把你们的车都挪开,为救灾车辆放行。”盛宁一眼不再看他,转头看向其他的人,他轻声却有力地命令道,“听不懂这话的,现在就可以脱下这身检服。”
这一声令下,一众检察官们再没敢抗辩的,都乖乖上了车,脚踩油门手打方向盘,为运粮车队让开了道路。
只有叶远的车还停着不动。
盛宁朝身旁的黄哲明瞟了一眼,说:“你去。”
黄哲明只得大着胆子上前,朝蹲地的男人说声“叶检,不好意思”,便掏了他兜里的车钥匙。
最后一辆拦路的车也让开了。
这场闹剧总算消停了,暂时也没引发更大的风波与舆情,车毅大而化之地冲盛宁笑笑。他感激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抖动几下,连连称谢。
“对不起,车队长,我代表反贪局向你和你的战友们道歉。”盛宁肩膀微抖,尽力压制自己心里那类似大厦坍塌般的巨响,面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有些冷淡地从这个过于激昂的男人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只说,“救灾要紧,一路顺风。”
待检察官们放行,武警官兵们便一脚油门到底,把运粮车开得六亲不认。集卡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去,如蜿蜒的龙,旋起一股股弥天的尘烟。
那些写着好句子的红绸被疾来的风猛一把拉扯,猎猎飘响。
回到反贪局,还不等盛宁发火,当着一众等着挨训的检察干警的面,叶远竟先毫不客气地指出,“外头一直有个传言,说你跟周公子是一对儿,我起初还不信……”他对盛宁这种不反驳、不抗争的态度感到失望,撇了撇嘴,完全不过脑地往下说,“你是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绥靖派,我没法儿在一个绥靖派手底下做事。”他其实想说,别因为被捅了屁眼就变得那么顺从。
“你不看新闻吗?地震已发生几天,余震依然不断,目前外界的支援力量还是杯水救薪,受灾较重的地区早就断粮了!”盛宁头一回对自己这群下属大动肝火,苍白的脸色微现红潮,他愤怒地抬手一指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不想干就卸了你的检徽,滚出去!”
挨一顿骂,叶远反倒冷静下来了,虽觉出了自己那句“饿不死”不妥当,但仍硬着颈子,不低头也不出去。
“还有谁不想干了?今天打申请,明天就调你们去别的部门。”盛宁知道因为周公子的关系,他在整个洸州司法系统里的声名已经恶劣透顶。他剧烈地咳了两声,又手扶办公桌面,倦怠地闭了闭眼,“还想干就回你们的岗位上,今天的事情下不为例。”
众人面面相觑,晓得此刻再触领导逆鳞不是明智之举。在一声声“盛检,我先出去了”的怯怯回应下,原本闹哄哄的办公室很快就清净了。
待办公室里一个闲杂人不剩,盛宁赶紧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用水送服下里头的一粒药片。想了想,觉得不够,又送服下一片。
或许是那一夜太疯狂,又或许是先前打人的动作幅度太大,他左腹的伤口又撕裂般疼了起来。因为凝血障碍,医生曾嘱咐他服用能够凝血、止血的维生素K,但忙起来就顾不上餐中餐后,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吃一片或两片。
不一会儿,已经离开的苏茵又返了回来,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大门,脆生生地喊了声:“盛检。”
“还有什么事?”盛宁及时背过身,披上检服的那件西装外套。他怕自己流血的伤口被人发现。
苏茵小心地瞧他一眼,小心地回:“蒋队来了。”
【作者有话】
①这段地震播报是央视新闻的原稿,明珠台是什么台,大家都懂的>///<
第133章 魔高(一)
地震之后,他们各自忙于各自的工作,各自应付各自的领导,这会儿才刚刚见上面。市检察院有一条检察文化走廊,宽敞明亮,两边白墙上高悬着一些司法机关常见的廉政格言,在一幅“立检为公、勤政为民”的考究装帧下,他们四目相对。
才几日没见,盛宁便多添了几分病态。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他倒还先关心起别人的伤情来,问:“窦队好些了么?”
“还没苏醒,但伤情每天都在转好。”燕子挺仗义,晓得这位蒋队长回港在即,大量工作需要交接,还真替他去医院照料病人了,一连几晚都守在了窦涛的病床边。
盛宁点一点头,就开始沉默了。
令人忐忑的沉默。
蒋贺之的心紧紧地揪起,又狠狠地沉落。他当然已经听说了调查组白跑一趟、即将返回北京的消息。但他存心不提这茬,尽量保持着微笑,以个轻松的语调说:“我已经跟老沙提了辞职,老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挽留我,可我现在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要带你回去见我的家人。”这话不假,蒋贺之虽跟老子蒋瑞臣关系紧张,但跟兄弟姐妹一向亲睦。他加深了一点笑容,又说:“你还记得慜之吗?就是救了韩恕女儿的我弟弟,上回他来洸州就很想见你,这臭小子总算能如愿了。”
盛宁望着他,想说什么,但没来得及。这几日检察院里也喧嚣,有情系灾民的爱心募捐活动,办公大楼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屡次有好奇的张望者打断他们的谈话。
“还有我妹妹宣淇,她跟罗阿姨一起看过你的新闻节目,她咋呼呼地说哪儿有真人能长成这样,这些镜头一定是电脑加工的。”蒋贺之自矜地笑笑,听人夸盛宁比夸他自己还高兴。同时,他也在用这番话悄悄地宽慰他,我的家人都已经认可你、接受你了,你是可以放心跟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