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64)
“现在不难受了?”马秉元举起五粮液,想为对方再斟一点。
“现在……”他不能想他,一想就心肝脾胃,无一不疼。蒋贺之苦笑着摇了摇头,从马秉元手中接过酒瓶,又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道,“现在更难受了。”
说罢,又仰头灌下半杯。也痛,也痛快。
马秉元自己不夹菜也不喝酒,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蒋贺之,见他两杯烈酒下肚,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蒋队,我看明天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明天他要跟窦涛一起护送洪锐的遗体去莲华区殡仪馆。
“不……不为什么……就是有点……有点不安。”
马秉元不是结巴,但一紧张就容易结巴,蒋贺之疑惑道:“马秉元,你今天有点奇怪啊,怎么了?是不是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没……没有……”马秉元又不自然地结巴一下,“我是这么想的,毕竟是你亲手抓了他的亲儿子。新湘军里都知道,他洪兆龙一恨胡石银,二恨那个叫傅云宪的刑辩律师,第三恨的就是你。如今胡石银跟那个律师一个躲在北京,一个躲在上海,我是真的担心……”
“担心就不必了,这是我的职责。一天不抓洪兆龙,洸州就一天不得太平。”蒋贺之打断对方,又顾自把杯里剩下的酒都喝尽了。借着一点上头的劲儿,他抬眼对马秉元开玩笑,“你这会儿加入新湘军,就相当于49年入国军了。”
“行差踏错,要不是蒋队你,我差点就回不了头了。”马秉元终于也一抻脖子,灌下满满一口白酒。他还喝不惯这么烈的酒,自己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胡石银能够成功洗白,是因为他虽在粤地作威作福多年,却从来没有碰过毒品。毒品犯罪一直是国家法律不可触碰的红线,”对方虽悬崖勒马还戴罪立功了,但蒋贺之仍怕这人会再入歧途,不禁再次对视他的眼睛,谆谆告诫道,“浪子回头金不换。马秉元,当时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看守所的讯问室里,你流着泪说‘再穷我还是个人呢’,我就相信了你骨子里是个好人,愿意为你向检察院协商求情,别让我看走眼。”
马秉元却避开他的目光,闷头喝酒,只一个劲点头,不说话。
一阵突来的沉默,窗外飘来不知哪家正在播放的粤语老歌,好像是昔日风靡粤地的女伶,邝美云。
循声朝窗外眺去,只见老街人潮如鲫,密匝匝环绕周边的高楼也都点了灯,一派人间烟火的灿烂与繁盛。
可他不爱熠熠的灯火,独钟清冷的月色。
“火已包进丝袜里面,冰冷的脸掩盖烈焰,今晚心里洒着雨点,静静将那飘散的爱悼念,寂寞地挂念……”
两个男人各有烦闷心事,听着这幽幽怨怨的靡靡之音,无法轻易排解,只能不停对饮了。才一会儿,第一瓶五粮液就见了底,他们又开了第二瓶。蒋贺之眸光朦胧,渐有醉意,突然说:“对了,我上个周末去过金乌山了,看到了你买的那个烂尾楼盘。”
马秉元倒酒的手抖了一下,不慎洒落几滴琼浆,赶忙用袖口擦拭。默了片刻,他才有勇气往下说:“我们前两天也见到了锦地集团那边的人,那人说交房条件就是每平方米再补8000块,这么一算,我跟阿泉的房子得补92万。锦地的人还说,现在补90万就能住新房,明年可就不是这个价了,洸州的房价这两年是翻着倍涨的,今年是90万,明年就是180万,后年……”马秉元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这笔钱,他卖多少盒饭也补不上了。他竭力忍住眼里的泪,鼻子却不受控制地囊起来,“我跟阿泉……我们……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家了……”
久未沾染酒精,蒋贺之已经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抽了张纸巾递给马秉元,叹着气对他说,“我想,应该已经有人在为你们的家努力了。”
“三少,你是不是会回香港?如果你回香港,我跟你一起,给你当保镖,我跟阿泉都给你当保镖,行不行?”一个人若没有家,就像鸟不长脚、树不生根,他想给自己和弟弟另谋一条生路。
“你不是说你弟弟会是你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么,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屈才当保镖呢,”然而蒋贺之哪里真的想回香港,他摇头,又灌一口酒,“再说吧。”
第二瓶五粮液还未见底,蒋贺之就彻底醉了。他一头栽伏在茶几上,喃喃自语,一动不动。
蒋队长人高腿长,身板更坚实得跟铁板一样,马秉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小心地弄到床上。掉头欲走,却又不甘,他再次折回来,附在他的耳边追问:“蒋队,你刚才说已经有人在为我们的房子努力了,那人是谁?”
“宁宁,”胃疼心也疼,蒋贺之痛苦地紧闭双目,微微扭曲着俊朗的五官,轻声回答,“我的宁宁。”
宁宁是谁?这听着就像是梦中全无逻辑的呓语。
马秉元难掩心中失望,摇了摇头,起身出门。
刚走出骑楼,来到街上,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马秉元看到手机屏上显示的名字,狠狠心,将其摁断。
“存在我美梦里,是个好温暖好温馨的家,漫漫夜晚有美梦,全都关于它……”
不知哪户人家里的邝美云已经从《Fever》唱到了《梦里的家》,这个男人仰头四顾,在一派热火朝天的氛围中艰难地辨认歌声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个个拔地而起、灯火绚烂的崭新楼盘,不断刷新着成交记录,是一段足以铭刻洸州历史的楼市传奇。
望着别人的家,听着《梦里的家》,满眼钦羡之色的马秉元突然泣不成声。
他抖动双肩,战栗两股,他哭得这样难看,这样委屈,以致泪水混合着鼻涕水儿一道道地往下流,他也顾不得去擦。
电话又恰逢其时地打了过来。这次,马秉元终于接了起来。
“小廖总,我想好了,”在心里,他又一次把蒋队长的恩情和那套他跟阿泉的房子放置在天平两端掂量了一番,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我干。”
第115章 狩猎
周四上午九点半,载着蒋瑞臣与他二儿子的私人飞机准时抵达了位于洸州郊区的机场,差不多同一时间,蒋贺之也准备护送洪锐的遗体出发了。
窦涛与他同坐一辆警车,负责为载着洪锐遗体的死刑执行车开道。局里就安排了他们一辆警车沿途开道,一来此行本就为引龙出林,若是护卫的车队太庞大,只怕洪兆龙就不敢露头了;二来比起区区一个匪帮头子,齐集一众市领导的郊区机场才是重点戒严的对象。
窦涛说:“够给这姓洪的面子了,局里新配备的死刑执行车都给他儿子用上了。”死刑执行车是辆经过改装的福特依维柯,内置存尸柜。通过连日开会研判,他们分析了去年洪、胡两拨人马火拼时的武器装备,结合从已经落网的团伙成员及马秉元处得来的线索,认定洪兆龙与其余党一定会携枪抢尸,为防意外,蒋贺之与窦涛都穿上了防弹衣,也在车里准备了警用防暴头盔。一大队、二大队的几名刑警队员就藏身在死刑执行车上,也都全副武装,时刻准备火力支援。
驱车上路,蒋贺之掌着方向盘,窦涛坐副驾驶。一路朝东南行驶,窦涛心情轻松,开始絮叨:“新湘军以前就有过劫囚的前科,那会儿你还没调来呢,他们动用了几辆套牌车,在高速路上跟踪追逐咱们押着嫌犯的警车,连续撞击并成功将警车逼停,所幸高速交警增援得快、那群劫囚的也没带枪,最后抓了个小贼,剩下的都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宿醉头疼,蒋贺之今天醒来就心绪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沉吟片刻,他说:“这种情况还能让劫囚者逃跑,公安内部不反思么?”
“你太严肃了。我承认,咱们司法队伍里是有些害群之马,但像老何,像段长天,不都一点一点地被清出去了么。”窦涛侧头瞟了瞟蒋贺之,见他眉头微蹙,脸色也差,又叹气道,“知道你为盛宁的伤势揪心,不过,既然他现在跟周公子在一起,名医良药总是不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