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36)
“那些年我没为自己买过一件东西,所有钱都花在了你的身上……我还记得那天你那么高兴地告诉我你就要去检察院实习了,我想真好啊,我的人生已经毁了,可至少你还能实现理想,我想我不能让我的弟弟在那么庄严气派的检察院里丢脸,我要送他一块能撑起面子的表……”每说一句,她就笑着向他逼近一步,先是微笑,再是狞笑,最后她的笑容简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子,笑一下就在他的心头剜一下。“可你居然从来都没想过,是我!是我出卖身体、舍弃尊严才换来了你的重生,你自以为实现理想、迈向正义的每一步,其实都踏在了我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被姐姐逼到无路可退,听见“血肉模糊”的时候,盛宁终于忍不住地流泪了。
他怎么可能忘记,忘记姐姐夜夜就着灯光,断断续续地哭到天亮。
他怎么可以这么粗心,竟真的从没往深里想一想,自己活着的背后是一个女人血淋淋的苦难与付出。
“求求你,宁宁……姐姐求你了……”膝自一软,发泄完的盛艺终像被抽筋去骨般软绵绵地滑倒了,她跪在弟弟脚边,不停地痛哭哀求,“放我们一马吧……我们不会再作恶,我们也不会再回来了……求求你,宁宁,放姐姐一条生路吧……”
手机铃声还在催促,盛宁仍定定站着,先是抗拒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妥协般闭上了眼睛。
他满脸泪水,连着指甲尖儿都在颤抖。
见弟弟不再摆出拼死阻拦的架势,盛艺赶紧起身,提起行李就出了屋门。
楼内三部电梯,一人自最左边的电梯下去,一人恰自最右边的电梯上来。电梯门一打开,大步流星的人正是蒋贺之。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与盛艺擦肩而过了。他追踪着定位器,来到被精准定位的那间屋子外,却见房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他疑惑地走了进去,没看到女主人,只看到兀立房间中央满脸泪水的盛宁,顿时全都明白了。
“你居然放她走了?”蒋贺之当然非常失望。沙怀礼的话此刻又浮现在脑海中,他失望于盛宁为了亲情罔顾法律与公义,更担心就这么放走盛艺,他一定会被问责定罪。
盛宁被来人的质问声稍稍唤醒,木然地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欧米茄,也明白了。
这块表被悄悄安置了定位器,自己被跟踪了。
门未关,泪未干,蒋贺之第一反应,盛艺还没走远。他果断冲到窗边,迅速推窗查看,果然看见沈司鸿正为盛艺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中。他赶紧掏出手机,通知已经整装待发的窦队长,“银色本田奥德赛,车牌号粤A168UK,左尾灯破损——”
“蒋贺之,不可以——”盛宁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彻底回过神来,冲上来欲夺他的手机。然而蒋贺之灵活地闪身,一记手刀直劈向他的侧后颈——
颈动脉窦倏然受到重压,盛宁当场就晕了过去。
换作平时,他宁愿伤害自己,也绝不愿意向他动手。但是为了岑菲儿,为了项北,更为了佟温语,他不能放过沈司鸿和盛艺。
“宁宁,对不起。”蒋贺之将盛宁抱在怀中,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他将他抱进卧室,平放在大床上,又迅速找出他的手机开了机。他先以盛宁的名义同时给自己和沙局发了一条举报盛艺藏匿地址的信息,又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后掐断。
时不我待,为免沈盛二人成功脱身,一切都以最快的速度操作妥当。蒋贺之再次探窗而出,见那辆银色奥德赛已经驶离楼下,渐行渐远,便接通窦涛的电话,继续吩咐道:“沈司鸿沿南滨江路昌乐路北口自西向东行驶,赶紧请求交警协助拦截。我猜想,他们多半是要去江埔码头。”
第96章 麦琪(二)
就在讯问室里的杨曦一字一句吐露实情的时候,高墙之外的沈司鸿也收到风声,终于准备外逃了。为了权宜行事,他十天前就向周省长打了申请书,表示自己要请婚假。3天婚假、10天晚婚假,再加上工作多年来他基本就没缺过席,周嵩平对这位素来兢兢业业的小伙子倒也慷慨,不用他再逐级报批了,一口气就准了他一个月的假。
沈司鸿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被公安盯上了,所以连疗养院里的残疾老母都没去探望最后一眼,就直奔某黑市车行。按事先约定的,拿自己的奥迪官车换了辆不起眼的拼装后的本田。他还给了车行小哥一笔不菲的报酬,让对方就开着这辆车去接自己在汕大念书的妹妹,还说接来之后,再给他另一笔。
然后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将自己手机的通信与定位功能打开,悄悄塞到了后备车的座椅下,又对司机说自己临时改了行程,说了抱歉下了车。连带着发给蒋贺之的那个不常用的号码,他都用同样方式操作了一遍。
迷惑警方的烟雾弹放了一个又一个,一切办妥之后,沈司鸿才打电话给盛艺,告诉她准备好行李,今天他们就走。
时间有点紧迫了,本不该如此紧迫的。他心爱的女人曾无数次劝他放弃眼前的一切一起私奔,但他都没答应。
不甘心。
一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人生九成以上的不幸,都是源自不甘心。
他总是想起当年见义勇为却惹祸上身,他残疾的母亲为了他的前程四处呼告。她曾在一位官太太家当过钟点工,救过她险些煤气中毒的小女儿,但当她为了儿子的事情再次找上门的时候,对方任她在那高档小区的大门外痴痴守了几天,实在嫌烦,就拖家带口地出国旅行去了。
酷日之下,母亲连吃闭门羹,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她不舍即将远行的儿子,流着泪用手语冲他比划,反反复复只说一句,明明她说过,我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去找她……
他也总是想起,从大山调回洸州之后,他曾在一场慈善答谢晚宴上,又见到了玕子村村长盘纯海。
原来,盘纯海想要的扶贫资金迟迟批不下来,趁着来省里开会的机会,就想求人帮帮忙。这一求,竟阴差阳错地被引荐给了当年那个年轻的森林警察。
乍然再见到今非昔比的沈司鸿,盘纯海非常慌张,几句话未完,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连连叩首,他用少数民族独特的脆亮嗓音哭嚎道,沈秘书我对不住你,我真的对不住你……
望着这个戏瘾十足、演技却拙劣的男人,沈司鸿不禁笑了。他明白盘纯海不是敬畏他,而是敬畏他身后的周省长,盘纯海跪的也不是他,而是他此刻手上紧紧握着的权力。
按说,周省长用权力夺走了他心爱的女人,他理应恨他。事实上他也真的恨他。无数次他不得不面对周省长和盛艺同出同入,无数次他都脸上在笑,心在淌血。但在盘纯海下跪的那一刻他终于恨意全无,豁然开朗了。
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诸己。
权力真是好东西。
九月上旬的洸州暑气腾腾,就像大火上的一只笼屉,人在里头蒸煮,骨肉与灵魂都备受煎熬。
车内冷气开足,沈司鸿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又一次闯卡而去。江埔码头就在眼前了,可身后警车的追击声已经响起,越迫越近。
还有一辆紧追不舍的大G。蒋贺之电话不断,一直在向前来支援的警力通报两名逃犯最新的位置。
两辆车一路上演堪比美国大片的生死时速,沈司鸿卯足全力却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蒋贺之,不由舔着牙齿笑了笑:“我就说应该早点杀了他。”
盛艺也从后视镜中看见了大G,内疚道:“司鸿,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转头看了身旁的女人一眼,目光温存地同她对上,一张极度苍白而美丽的脸,一双原本很美的眼睛此刻泫然欲泣,正惶惶地望着他。然后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上她的手说:“我在,别怕。”
盛艺忍泪泛起一个微笑,然后用力冲对方点了点头:“有你守着我、护着我,我什么也不怕。”
沈司鸿当然记得这句话。跟盛艺在一起的每一件事,大事小事,他都毕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