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26)
你已经很难从这张惨白狰狞的面孔上窥见她昔日的美貌了。
是佟温语。
一直在市局大门外蹲守的狗仔们差不多都消停了,蒋贺之跟随窦涛重新回到市局,一进大门就直奔高副局的办公室。他被一种强烈的悔恨情绪激刺得眼眶血红,浑身打抖,佟温语遇害的时候,他正在通往玕子村的山道上伤春悲秋呢。他张口就要求对方下令逮捕他曾经的老部下,沈司鸿。
老高也已经听说了佟温语遇害的消息,但惋惜之余,还是告诉他,凶手不可能是那位沈秘书。
“我不是偏袒自己的老部下,佟温语是被勒死的,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也已经出来了,那个时候沈司鸿在省发展和改革工作会议上发言呢。”高副局说,“你跟窦涛去东胜化工厂,不也与凶徒直接照面了么,同一时间沈司鸿一样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他也没有中枪。”
“就算他有不在场证明,整件案子也肯定与他有关。”将一只小型录音机重重搁在领导面前,蒋贺之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就在给他打完那个电话之后,我接到了这条提示我佟温语在东胜化工厂的陌生短信,还不足以说明他与佟温语的被害相关吗?”
“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录音里的沈秘书就没说几个字,老高试着劝他,“案子一定会破的,你也别太意气用事,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工作吧。”
蒋贺之还想辩两句,办公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老高接起一听,面色登时大变。
比起一位检察官遇害的“小事”,眼下全省军警都接到指令,启动重特大刑事案件应急处置预案,进入临战状态。
“周公子在湄洲失踪了,可能是被歹人暴力劫持了!”一改先前的慢条斯理。挂了电话,老高一刻不待地大步冲出办公室,朝四下大吼出声,“省厅联合指挥部已令省特警总队紧急出动,现通知我市、虞山、清河等其余周边市州尽快调集特警、武警、刑侦、治安等警力,随时准备出警增援!”
待两人被摘了头套、重见光线,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约莫7、8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角落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但床架上布着一层密密的青苔,显是久未有人涉足。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螺栓、铁丝、烂纸板之类的小物件。整个粤东省近年来的发展势头摧枯拉朽,到处是被时代淘汰的旧产业、旧工厂,这里就像是某个废弃工厂的员工宿舍。
“这是哪里?”头上破了一道口子,好在血已自行止住,但头仍晕眼仍花,地上的周晨鸢试着站起来,只是稍稍一动,一阵自小腿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又一下把他撂倒了。他龇牙咧嘴地嚎了一阵,便扭头转向紧闭的屋门,高声喊了起来:“你们他妈的疯了是不是?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门外没人应声,周晨鸢便继续嚎叫:“识相的就马上放我出去!我警告你们,谁敢动我一根头发,我就灭谁九族三代!”
“你要聪明就别嚷了,”盛宁倒有点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性态度,只是屋内仅有一扇窄小的上悬窗,再兼身边还有一个持续大喊大叫的周公子,他头疼发作,说话便有些有气无力,“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知道了,你要像个好亲近的人,兴许还能靠谈判自救,你要一直像刚才那样表现得疯疯癫癫、睚眦必报,就不怕被灭口吗?”
“他们敢。”周公子虽仍嘴硬,但琢磨过来这话有理,到底是不敢高声了。他一边颇为艰难地向角落那架铁床挪动,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左小腿已经粗似大腿,把原本还算宽松的西装裤都撑圆乎了。
他没想到,这时盛宁竟走了过来,将他扶起平躺在了这张铁架子床的下铺上。
“我看看。”盛宁低头,准备翻卷他的裤腿,检查他的伤势。
“看什么?要不是你拉着我,我怎么会被抓到这个破地方来?”周晨鸢恶声恶气,“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滚开!”
但盛宁只当没听见这人的咆哮,继续小心地替他将裤腿卷起,小腿微微畸形,肿胀红亮,所幸没有破皮。他先是在其肿胀处以指腹来回抚摸探索,待寻到了疑似骨折处,又轻轻按压一下——犹如钉子扎进肉里,周晨鸢瞬间龇牙咧嘴“咝”了一声,挺俊的一张脸都疼变形了。
“别动。按压的地方骨头会轻微地移动,但外观看畸形不明显,应该没有完全骨折。”抬头见周晨鸢正细着眼睛打量自己,一脸的怀疑与不信任,盛宁便又补充道,“我姐姐跳舞经常受伤,跟她一起,我也久病成医。”
说着,他转身去地上拾取了一块烂纸板,竟又动手去解周晨鸢的皮带——
“喂喂,你干什么?”两颊蓦然一热,周晨鸢再次挣扎。
“你老这么乱动,移位的断骨可能伤及周围的血管或神经,就不怕残了吗?”骨折得及时制动,盛宁见屋内没有木条之类的固定物,只能因地制宜了。他边操作边说,“这儿没有夹板,将就一下。”他将软烂的纸板垫在周晨鸢的双腿之间,又以他另一条未伤的腿充当夹板,用他的皮带固定他的双踝。
“你干嘛要帮我?”周晨鸢突然这么问,“你不是一直很恨我么?”
“谈不上。”盛宁低着头,手上动作未停。
周公子眼下情绪不佳,每句话都似挑衅:“你明明知道那个辅警是我找人撞残的,你难道不希望我也像他一样残了吗?”
手上动作停了一下,瘦薄的肩膀也猛烈一颤。盛宁轻轻喘了口气,片刻才道:“这是两码事。”
“真的吗?”周晨鸢心头一震,嘴上却恶言不断,甚至故意歪头凑近了盛宁,冷笑道,“伯仁因我而死,像你这样只顾别人的圣母,应该很痛苦才对——”
十指骤然一紧,盛宁突然加重了包扎的力道,狠狠按压了一把对方的断骨处。周晨鸢痛得惨嚎一声,几乎扬手就要掴这小子一巴掌,却在手掌触及对方面孔的瞬间又撤了力——
好奇怪,他一点儿也打不下去。
盛宁丝毫不惧即将落在自己脸上的巴掌,仍一瞬不瞬地注视对方,淡声道:“‘能感受到痛苦,说明你还活着;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才证明你是一个人。’”
这极近距离的一眼望得周晨鸢的一颗心怦怦狂跳,他很难控制自己不想入非非,一个男人怎么可以长有这样一双魅人的眼睛,还用这样的眼睛这般魅人地望着你,太没分寸了。
“托尔斯泰。”转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周晨鸢故意冷哼一声,“我不喜欢毛子写的书,大腔大调,烦人得很。不过改编的电影还不错,我看过奥黛丽·赫本版的《战争与和平》,”稍稍停顿,他念出了电影里那句经典台词,“‘如果下次转身的时候她对我笑一下,她就是我的妻子了。’”
第89章 转身(一)
“‘如果下次转身的时候她对我笑一下,她就是我的妻子了。’”
“你喜欢赫本?”盛宁已经简单处理完了此人的伤腿,默默坐到了屋子一隅,“陶可媛有一些像。”
周晨鸢翻着眼儿想了想,确实。他迄今结交过的三任女朋友都挺像赫本,都有鹿一般灵动迷人的大眼睛、微微带点颌骨的小脸蛋,也都纯净美丽得宛若临尘的天使。
但记忆里的面庞莫名失了颜色,眼下他的心思一点儿不在那些纯净美丽的天使身上了。
四野静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悠长凄怆的犬吠声,是郊外游走觅食的野狗。盛宁也在检查自己的伤势,虽然他还算配合,但司机们动作粗暴,他的左右手腕也都被扭伤,烙下深深两道血痕。制动的断腿好受一些,周晨鸢一直不自禁地偷瞥着盛宁,还是冷若冰霜、不食烟火的那副样儿,只怕处都处不熟。突然,他又恶狠狠地来了一句:“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我也没指望你这样的人会知恩图报。”轻轻扭动疼痛的手腕,盛宁再次抬眼望向对方,终于切入正题,“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江埔区法院委托拍卖行对泰阳坪工业区的厂房和土地进行了司法拍卖,市值7000多万的不动产最后仅以820万元被泰道公司拍走,以你们几位的性子,应该不会闷头吃亏才是。”停顿一下,他又问,“所以,是路俊文派洪兆龙的人教训了张宇航,是吗?那当天在场的另一个行凶的人是谁,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