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19)
四野风起,红通通的树叶在风中齐刷刷地飘扬,这位老刑警,就像在一面面招展的红旗下向他曾经的队长敬礼。
这个特别标准的警礼终于激发了一位公安局长的羞耻心。老沙的两颊兀地涨红,几乎央求着对身旁的男人说:“求下你,唔好再逼我……”
蒋贺之仍然充耳不闻,冷冷地注视着老沙片刻,又对那个可怜极了的老刑警喊:“陈钦东,口号!”
陈钦东也再度一边立正敬礼,一边以嘹亮的口号回应:“热血铸盾,忠诚为民!”
“癫佬!”老沙狼狈地后退着逃跑,差点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一跟头。在一声声“热血铸盾,忠诚为民”中,他冲蒋贺之大骂,“你真系个癫佬!”
“陈钦东,敬礼!”
“陈钦东,口号!”
随蒋贺之喊一声,老刑警便机械地敬一遍礼,重复一遍口号,但一个久病中的男人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膀胱一松,裤管间便滑下了一股水流,一些沾湿了他的黑色布拖鞋,一些流到了精神病院的石板地上。
一阵带着尿腥味儿的风直扑老沙的脸,逼着他与他这个久未谋面的徒弟对视了。他看见,仍然敬着礼的陈钦东两腿战战,那双一直平直的、略略失去焦距的黑眼睛里涌满了无能为力的泪水。
蒋贺之也没法再喊下去了。这么“羞辱”一位病中的老刑警令他深感痛惜与羞愧。他红了眼圈,失望已极地冲沙怀礼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被弃在了郊区的精神病院,老沙不得不自己打了车再回到市局。没想到局长的椅子还没坐热,便听有人前来汇报,说两名市检的反贪干警在异地追逃的路上不幸殉职了,一个叫苏茵,一个叫黄哲明。
噩耗传回洸州之前,苏茵正与反贪局侦查处的多名同事在外地抓捕蔺先荣的女儿女婿——没了老父“花脸书记”的庇佑,这“靠金融吃金融”的一家人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在反贪局找上门来之前,安坤带着妻子仓皇跑路了。
外逃路径大多已被反贪局提前封锁,安坤来不及再找门道偷渡出国,只能撇家舍业地往深山老林里跑。几名反贪干警便也跟着跑,大半个月没回洸州,好几个都创下了自入职以来出差最久的纪录。
这对夫妻一路乔装逃到了闽粤赣三省的交界地,眼见甩不脱追击的干警们,便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直奔福建,一个去往江西。侦查处的追逃小组便也兵分两路,继续追捕。苏茵与新兵黄哲明就在去往江西的那一组。反贪人员赴外地办案都有《保密规定》,他们的行踪本应完全对外保密。然而千里追逃不容易,每到一地需请当地公安一起协作,架不住付勉在整个粤东省与相邻省的司法系统内都有耳目。很快就有人悄悄通知了付厅长,那名叫苏茵的反贪干警已经到了他们的地界了,一个高山绵延、设施落后的偏远小县。
苏茵、黄哲明汇拢线索得知,这儿有家工厂是蔺小柔的一个大学同学开办的,判断出这样一个手不缚鸡的大小姐独自潜逃,多半会向亲友寻求帮助,于是提前与她的那位同学取得联系,动以情晓以理地劝其与反贪局配合抓捕逃犯。待得到承诺后,他们又乔装成了务工人员,与当地公安提前蹲守在了工厂里。
果不其然,蔺小柔蛰伏几天后便捺不住地主动联系起了老同学。那人接到电话,冲周遭的反贪干警们递个眼色,又用苏茵教给他的话术,将蔺小柔晚上骗来工厂见面。
“别挂相啊,”蹲守过程中,苏茵对黄哲明的表现不满意,提醒他道,“这些贪官都是惊弓鸟,反侦察意识很强,你这一脸紧张的样儿很容易被识破,如果蔺小柔闻风再次潜逃,我们又白忙活了。”
“谁说我紧张了?我没紧张!”异地追捕逃犯还是头一回,说不紧张是假的。黄哲明故意以个不屑的口吻给自己壮胆,对苏茵说,“你又没比我大多少,别老摆出一副老兵的架势教训人。”
“别没大没小的,大一天也是大啊,我还比你早进检察院呢,按道理你该叫我师姐。”苏茵教训新兵倒也不为逞能,她很快就严肃起来,说,“除她那个书记老爸,蔺小柔的社会关系很不简单,尽早抓回来,就能尽早把她背后那群银行业的蛀虫一网打尽——”
话音未毕,蔺小柔的老同学又递来眼色,低低喊了声:“来了!”
然而万事虽俱备,抓人时还是出了一点岔子,不是出自反贪菜鸟黄哲明,而是蔺小柔那位老同学。到底是素人,面部表情一时管理失当,一下子就被多疑的蔺小柔发现了不对劲,她猛地推开对方,拔腿飞奔。出路已被民警堵住,她只能往工厂楼上跑。一口气跑到天台处,于无路处来了个猛回头,扬言谁再追她,她就跳楼。
“这才多高啊,你跳下去大概率死不了,不过要是脸先着地……”苏茵拦住欲上前规劝的黄哲明与协作民警,以一副嫌恶之态耷拉下嘴角,啧了两声。
夜色已深,蔺小柔往身后探头一看,登时吓得腿软——这大楼下堆满了生产用的螺纹钢材与钢丝网片,森森如斧钺剑戟。
“你们、你们别过来!”真被满地的钢材刮个大花脸,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眼下蔺小柔已经没了跳楼的念头,但仍叫嚣着与两名反贪干警冷眼对峙,不愿束手就擒。
“蔺小姐,我劝你还是尽早认清形势,你现在跟我回去,还能取保候审,如果帮助我们掌握他人的违法行为,还能戴罪立功从宽处理——哎,对了,你今年几岁?瞧你这漂漂亮亮的样子也才三十出头吧……”同为女人,苏茵深谙一位养尊处优大小姐的心理,字字句句都往她的软肋上扎。她一边悄悄前进两步,一边叹着气劝,“判个几年出来,你也不到四十,可要真负隅顽抗把牢底坐穿,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就全辜负了啊!”
接着她就讲了个投案自首得到从宽处理的真实案例,案例的主人公是“花脸书记”的老部下,蔺小柔自然认得。于是她更受触动,不自禁地思考起是否也该跟那叔叔一样,就地服罪算了。
“类似的例子还很多呢,”苏茵趁机继续向其缓缓靠近,又连哄带骗道,“不过投案自首也讲究时限,你现在主动放弃抵抗跟我们回去算是自首,要真让我们一直追着你到硬押你回去,那可就不算了……”
正耐心规劝着,苏茵口袋里的手机竟发出了阵阵欢快的乐音,即刻捅破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夜。
“什么?”苏茵接起电话一听,当即面露喜色道,“安坤落网了?!你们可以啊!我们?我们这儿还在劝他老婆呢……”
“你说什么?不……不可能……”蔺小柔关心则乱,瞬间懵大发了,白天还换了号码联系过老公,他说自己没被人盯上呢……
“你不信?那你过来,你老公就被我同事摁在了电话那头,你自己跟他确认吧……”
眼见蔺小柔恍恍惚惚地挪动脚步,已到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苏茵一下扑上去将人摁倒,十分利索地将她铐起制服了。
历经大半个月的追逃工作终得圆满,在场的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当地的县公安局局长当即表示要循流程先将逃犯控制在县局,并叫走了追逃小组里资历最老的那个干警,跟民警们一同回局里办理一个交接手续。就只剩下苏茵与黄哲明了。那位局长又吩咐一位民警开警车送他们回招待所,但山区路难行,警车开不进的最后一段路,便由他们自己步行了。
两人肩并着肩,步履轻快地走在泻满星光的山区小路上,途经一条丰水期的大河,河面上飘来一股轻绡般的烟雾,漫天星子倒映在汹涌的河水中,随波澜起伏翻滚,闪烁不定。
然而夜雾中,一个人影正悄然靠近。或许是水声掩盖了这人的脚步声,又或许两个年轻的检察官正沉浸在追逃成功的喜悦中,早已惘闻周遭世界。
静静并行半晌,黄哲明突然发问:“你追逃还开铃声啊?这好像不合规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