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2)
盛宁看见,廖晖正颓唐地坐在已经设置好的警戒线边,直愣愣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只显出一副令人难受的可怜相。他昨夜真的疯了似的冲进了火场,试图以一己之力救火,但最终还是被消防人员架了出来。他的脸被熏得很黑,衣服也破破烂烂,抹布一样,他身上多处地方被烧得皮开肉绽,小臂上的骨头都露出了森然一截。乍一眼,盛宁甚至没将这位老同学认出来。
“怎么伤成这样,”盛宁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拽他手腕,“先去医院。”
廖晖却犟着不肯动。良久,他才木着一张脸,开口道:“盛宁,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盛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问:“火灾原因知道了吗?”
“刚刚听消防员说,初步判断是液化气罐意外爆炸造成的,但具体情况还得等后续的调查结果。”网上有个数据,15公斤的家用液化气罐爆炸时的威力,相当于150公斤TNT炸药。但廖晖认为这不是真相。他不断摇着头,空洞的眼里露出一丝狠意,“这一定是洪兆龙与李乃军的报复。”
这时一个女人疯癫颠地闯进了警戒线里,开始徒手在一片废墟中扒拉。她没在医院里找到自己的丈夫,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公安人员怕她破坏现场,几人一起发力将她架离了现场,并提供给了她一个不太好的可能——可能昨夜里你丈夫离爆炸的液化气罐最近,在爆燃的瞬间就被炸成碎片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女人哇地就坐地大哭。她一边猛力蹬腿儿,拒绝任何人的搀扶,一边坚称自己的丈夫只是夜里临时折回工厂办事,见失火便冲进火场救人,哪可能距离液化气罐最近、还被炸成碎片了呢!
很快,记者们也嗅着空气里的烟臭味儿赶到了。有一人,目测四十出头,高大又英俊。不比别的记者尽想找周围群众挖掘些能博人眼球的猛料,他似专业人员般多方位地巡视现场,一直举着相机拍个不停。
廖晖被这咔嚓咔嚓的照相机声惹火了,当场发飙,冲上去就挥了对方一记拳头——记者专注分析火情,冷不防被一股恶力砸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遭了廖晖一顿疯狂的拳打脚踢。
他边踢打边叫骂:“你他妈哪儿来的?是洪兆龙还是李乃军,派你刺探来了?”
还是盛宁及时将两人分开,劝阻廖晖:“你冷静点!”
“都不是。”记者从地上爬了起来,信手一掸身上的尘灰。他的气度依然从容,面上也不见任何愠怒之色。他张嘴便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播音腔,爽朗悦耳,“我只是一个来寻找真相的人。”
可能是盛宁刚才出手劝了架,也可能是检察制服天然地让人心生好感,记者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这位年轻的检察官。他本是来为一年一度的洸博会做些前期筹备工作,没想到却撞上了这场蹊跷的大火,而这场大火与他记忆中的另一场火何其相似。
盛宁接来一看,名片白底黑字,排版干净,设计简约。
抬头写的是:《经济日报》,编辑记者,刑宏。
尽管廖晖奋力救了火,身上多处地方甚至达到了二度烧伤,可洪震还是对他大发雷霆。他责怪他,强龙还怕地头蛇,你为什么要去招惹洪兆龙?
廖晖心道好笑,出事之前,明明是你要给这条“出林龙”一点颜色看看,一出事立马撇得干干净净,真他妈的是只缩头乌龟!
廖晖身高一米八,洪震才将将一七五,然而他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就显得矮了,逊了。其实廖晖大学期间没少被人夸长相有韩星那范儿,洪震才是那个实打实的丑男,许是纵欲过度的关系,他的脸上斑点丛生,毛孔林立,永远缀着两只乌黑的眼圈。
洪震的书房里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水族箱,顶天立地,铺面整整一面墙壁。里面养的全是凶恶贪食的水虎鱼。廖晖每回跨进洪震的家门,都会挨训,他站在这一墙水虎鱼前不止一次地想过,能把这厮扔进去就好了。
见廖晖一直低头不语,洪震以为他在自省认错,便交待下去:“你去收治烧伤者的那家医院打点一下,让医生瞒报也好,直接给家属钱封口也好,现在已经死了28个人了,绝对不能再死人了。”
“死了多少就赔多少,又不是赔不起。”廖晖实在厌烦了每每游走在犯罪边缘,他艰涩地动动嘴唇,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以后我们好好整改不就行了?”
“你他妈是傻逼吗?”洪震再次火起,又对着小舅子破口大骂,“30以上的死亡人数就属于特大事故,得直接上报**,这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海的盛域花苑发生过一次,这回洸州的死亡人数眼看着又奔着30以上去了,这他妈就是失火罪了,肯定有人要为此担刑责的,怎么?谁去坐牢?你去?”
四年前,在上海一个叫盛域花苑的居民小区里也烧过一场类似的大火。那场大火烧死了66个人,本是个极严重的事故,但纵火的是个小三,还生得极美,一下就把所有好事者的注意力都攫过去了。人们啖其肉,吮其血,完全忘记了躲在背后的盛域——盛域的保温材料根本不合格,即使人为纵火,这场大火也本不至于久扑不灭,酿成如此惨烈的恶果。
“凭什么我去坐牢?”洪震的话就是要让他当替罪羊,廖晖也难得硬气一回,为自己据理力争起来,“盛域以前的项目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故,是你来了之后,非要更改供应商,你从中捞了多少油水,你自己心里有数!”
洪震啪地就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一耳光都把廖晖打懵了。
“可签字的人是你啊,”洪震冷笑道,“你说真闹开了,是你担责还是我担责?”
廖晖捂着脸,眼眶血红,死死瞪大眼睛。他的目光又悄悄移向了洪震身后那墙水虎鱼,他想与他同归于尽。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说非要你坐牢,还没到这个地步,这事儿是可以摆平的么。”洪震深谙打一棍棒给个甜枣的妙处,在廖晖爆发的边缘,他的语气又瞬间软和下来,他装模作样地叹气说,“我再告诉你一声,我叔叔对此也很不高兴,已经叫我离婚跟你们家撇清干系了,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对你姐姐毕竟是有感情的。”
廖晖没出声。在心里筹算着他经营与洪家这段关系的沉没成本。
“我估摸医院和受害者家属那边都好摆平,但有一个人不一定。”洪震“啪”地甩出一份旧报纸,对廖晖说,“你好好看看,这人都写了些什么?”
廖晖低头,一眼先瞥见的是写这篇报道的记者的名字,刑宏。他感到耳熟,然后很快就想起来,那日在园区火灾现场,举着相机拍来拍去的,不就是这个《经济日报》的刑宏吗?
“来来来,我读一段给你听。”洪震自己拿起报纸,挑了一段读出声来,“据权威的试验数据显示,当用易燃材料进行建筑内外部装修时,轰然在3秒内即可发生;当采用难燃材料时,这个数据则会延迟至8秒①,可见易燃、可燃的劣质建筑材料对轰然的发生、发展起着关键作用,因其易于吸热、蓄热的特性,相同质量的材料燃烧,易燃材料放出的热量会更多,引发的后果也更严重,这也是一些火灾中,受害者难以及时逃生的重要原因……”
这篇报道刊登于上海盛域花苑火灾之后,只是廖家在上海有点能量,一早打点好了一切,一篇报道最终也没能掀起什么浪花。
“这个记者我在火灾现场见过,他又追到洸州来了。”廖晖的注意力终于从水虎鱼转移到了这份报纸上,他皱着眉说,“这个刑宏看来是盯上我们了。”
“这个刑宏还有点名气呢,铁血记者?我呸!”洪震最后对自己的小舅子下达了一个死命令:盯紧那个铁血记者,如果他识相也就罢了,如果他再胡乱写些什么不该写的,你们两人之间就一定得死一个。
【作者有话】
①这段火灾中建筑材料轰然的数据来自互联网,非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