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夷人家(82)
因了这个缘故,木关河滩变的炙手可热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且它跟月街还不相同,月街的人口还有正常的流进流出,而木关河滩,却是费尽心机耗尽财力都不一定留的下,而一旦留下,就少有人挪窝,前巫夷有句老话叫作“圣河湾的水是流动的,木关河滩却一直都在那里”,讲的就是这个情状。
走在木关河滩的街衢巷陌,总能感受到这座街子的种种非同寻常之处。
繁华的大街之上,车马道里一辆辆马车风驰而过,两侧店铺奢华精美,行人走在廊下,闲适自在,就连店员都打扮入时,目之所及一团祥和,恰似一幅富贵风情图。然而,却总是有人乱入,这些人衣着破旧面带菜色,却矜持高冷姿态从容,一副目下无尘的谪仙模样,偏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陌生人谦和避让,相识的更要躬腰问安:“岭阿叔,看您今日拢个喜庆,可是遇着了好事情?”
走进绿树成荫的住宅区,两旁的宅子掩在绿树花丛之中,原本应该是极为养眼的所在,但是,走不出百步,总能看到一两栋破败的小楼(如果不是三栋的话)。楼旁接了草棚,院子被侵占的七零八落,但凡有一点空地,保管地上种满菜蔬,上面还拉扯着麻绳,绳上挂满衣物菜干,旁边还跑着一群鸡,隔老远都能听到楼里面一群人正在高声争吵……刚刚的岁月静好立时沾染上一身的烟火气。
……
木关河滩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她美丽却又衰败,活力四射却又老态尽显,希望与失意想伴,繁华与贫穷和睦共处,似锦繁花当中总是夹杂着数不清的枯枝败叶。
大概真的只有巫夷才养的出这等怪胎——城里有限的工作机会几乎都被本城的“巫士破落户”把持,一个个死攥着绝不松手,外面的人想要拿走门儿都没有。这跟巫夷没有世家大族很有关系,没有强权介入,同样都是小门小户,外来者肯定是干不过原住民的。所以,每一个初次前来木关河滩的年轻人都会得到忠告:千万别想去招惹任何人,无论他看起来有多贫穷有多潦倒,弄不好百年以前家里就有过巫士,最主要还是:万一他家明年就生出一个巫士来呢?
至于有钱有势的人家,自不会盯着那些个贩卖苦力的营生,赁个屋子直接搬过来就是了。而大量有钱人的涌入,又造就了木关河滩畸形的繁荣与高物价,凭屋资费居高不下,比圣河湾都要高出四五成,只出不进,真正能够长期寓居的也是极少数,一般都是在成亲之后备孕阶段搬过来,不论运气好坏,住上三年五载自会离开,这就是旅居一族。
而最近十年,除了原住户和旅居客,木关河滩又增添了另外一个群体——游民,他们偶尔做点力气活,但大部分时候都找不到活计,只能乞讨为生,实际上就是乞丐。倒不是说巫夷没有乞丐,乌衣寨那等偏远的地方,时常也会见着三两个呢,只是,木关河滩游民的数量着实是有点多。
邬赫离便是这个新增群体中的一员,他是去年回安庆典过后才过来的,听闻木关河滩富有且天气暖和,走投无路之下才会选择这里,谁成想,一家三口在此地度过了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
“阿爸,阿爸,你回来啦,”五六岁的小伢崽已经在昏暗的林子边上候了大半个钟点,看到阿爸立即乐颠颠地奔过来,发现阿爸两手空空刚开始还有点小失望,很快又扬起小脸兴高采烈的道,“阿爸晚粥我吃到豆子了呢!”
邬赫离疲惫之色尽去,抱起儿子,摸摸他的小肚皮:“是吗?昨晚上才梦到豆子,今天就有吃到,神明在保佑我们小安仔呢。”
“嗯嗯,阿妈也是拢个讲,还说过两天就带我去神庙拜谢朗玛神……”
父子俩讲着闲话走回家——所谓家,就是一座木棚子里面的一张草席,一个棚子里面有二三十张草席,而这样的棚子,附近还有十一个。
草棚里面,安仔阿妈正在借着风灯光亮做针线,看见当家汉子回来也没舍得放下,一边做活一边说话:“他阿爸,今天找到活计了?”孩子阿爸若是没带回吃食,十之八|九就是有工做,没时间乞食。
“嗯,下午去主家签了雇契,主家还管了一顿吃食。”邬赫离放下儿子,露出个笑容,然后拿起草席旁边的木桶,又低头看儿子,“安仔今天跟阿爸一起洗澡去。”
安仔阿妈连忙阻止:“天还凉着呢,安仔就不要去了,生了病拢个是好。”
邬赫离道:“我找了个好活计,明天就要启程去垅南寨,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今天就花一个铜子买盆热水吧,安仔有好几天都没洗澡了。”
不洗澡就不干净,不干净就容易生病,况且他家安仔身子骨弱,原本就时常生病。
不过安仔阿妈的关注点完全偏了,她惊的连针线都放下了,连声追问:“要走大半个月?是个啥活计?重不重?”
“嗯,活计不重……”
他这边刚开了个头,前后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全都露出询问的神色。
见了一众“邻居”的反应,邬赫离连忙详细解说:“是一个巫士大人要去垅南寨,他家采买了好些货物,要用三轮车运送过去,今天上码头雇了十多个脚力,我运气好,被挑上了。”
整个木棚都激动了,有人问“工钱好不”,有人问“包不包吃”,还有人问“真的是骑三轮车”,以及“回头路拢个说”……邬赫离很老实的一一作答。
“二十个铜子一天。”
“一路都给包吃食,还给住店。”
“去是骑三轮车,回头路也有活计,是给马帮做活,不晓得是不是有车,也是包了吃食,十五个铜子一天,就是不给住店……”
邬赫离每答一句,人群就出现一次小骚动,待他讲完,四周一张张黑黝黝灰扑扑的脸上都露出极度羡慕的神情,更有人嘟哝起“作甚我今天就没有去码头呢”,全然忘了正是因为码头上游民太多,十天里头九天都找不着活计做,这才改了它处。
……
如此一耽搁,邬赫离带着儿子去厨房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过后。
厨房就在近处,给他们烧饭的是个说不上年岁的中年阿妈,此刻她正坐在门边的风灯光亮里,灯火掩住了她脸上的黑斑和皱纹,倒是不象白日看着苍老,只她满脸漠然,一副很刻薄很不好相处的样子。这人是滩上的原住民,不愿意跟游民交往,又把厨房看作自家领地,不许旁人擅自进出,于是没活干的时候常常看她独自守在厨房门边枯坐发呆。
听到邬赫离讲说要买热水,烧饭阿妈伸出手,等到一个铜子到手,这才慢吞吞起身,接过木桶走进厨房。
游民营地是神庙建造,自然也是归神庙管,神庙在城里,但城里地方小,于是就给建在了城外坡地上。对此邬赫离倒是很满意,这里距大河远,潮气不及城里重,对安仔的身体有好处。只是对于要花钱买热水一事,心里面难免会有微词。
在他看来,厨房里早晚都要做饭,而且早晚都是稀粥,每次都要熬上两三个钟点,火塘边的大水瓮里面还会少了热水?又不费工又不费柴,再说柴禾还是他们给砍的,又不用花钱去买,热水却要卖钱,一个铜子才得一盆,也不看他们穷的连饭都吃不上了,谁家会有钱买热水?偏管事的宁肯热水冷掉,也不给白用。
邬赫离不知这热水钱是烧饭阿妈私设的名目,还以为是神庙定的规矩,所以这些个腹诽他也只敢在心里面想想。城里游民众多,若不是安仔太小,他们肯定住不进来,这里好歹还有个棚子,遮不了风,至少可以挡挡雨,安仔和他阿妈好歹早晚都有一碗稀粥,单凭这两点,就足以压下他心底所有的不甘。
不过今天,他在门外候了好一会子,才等到烧饭阿妈拎了木桶出来,看到只有巴桶底的一点热水,邬赫离还是忍不住了:“拢个少啊……水太凉小伢禁不住,麻烦阿婶您再给加一点吧……”
烧饭阿妈却已经坐回到椅子上,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瞌上眼睛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