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夷人家(21)
原来昨天下午接到黑塔阿叔的口信,寨子里这才知晓几个小崽又一次跑出寨子还遇到了狼群和树蜥,若不是有一队巫士碰巧就在左近,都该被野物分食了。几家人差点没吓出个好歹,一番商量过后立即行动起来,有食材的出食材,有手艺的出手艺,熬夜做出这些个吃食,央着先生带上营地感谢巫士大人的救命之恩。
寨子里今天上来三个人,除开先生,还有主事阿叔和朗阿蛮的铁匠阿爸。三个人趁着半晌午雨停的间竭跟着黑塔阿叔上到营地,此来的目的,一是感谢巫士大人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不放心几只小崽,想要亲眼看看他们的境况,夷家人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大家都很担心。
吃过午饭,小崽们被留下问话,讲清楚前因后果,阿苏南看到蛮仔阿爸的手都在发抖,估算着朗阿蛮这次祸闯大了,回去后要有大苦头吃。而他不知晓的是,后来蛮仔阿爸又专门问了伊落,当得知儿子的蛊虫正在进阶,挺过这一关就是因祸得福,挺不过的话……伊落毋需讲明,蛮仔阿爸的手已经抖到抓不住斗笠——可怜的朗阿铁匠,他把“巫士大人”敬若神人,他若是多一句嘴问问阿苏南,就知道自家儿子“挺不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先生和主事阿叔没过多久就返回寨子去了,几只小崽却给留在了营地,蛮仔几个的伤情较重不宜移动,再者现在是雨瘴天,不幸染上瘴毒就要前功尽弃,于是铁匠阿叔也没走,留下来照看孩子。
一同留下来的,还有几大罐药蛊,看着自家的那一罐,阿苏南欲哭无泪,这东西简直了,如影随形,上哪里都躲不开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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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开有些想家想阿爸想阿妈,阿苏南觉得营地的生活堪称如意,当然若是没有药蛊的话那就更加完美了。
营地里有个月茶阿朵,其貌不扬,不多言不多语的,存在感很弱,下午伊落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两个人留守,月茶就是其中之一。
待到所有人离开后,阿苏南看到月茶阿朵抱着一个大包袱去到火塘边,包袱打开,小家伙的眼睛顿时亮了:乖乖,满满一大包“青草”,用脚都猜得到这些都是药草啊,多半还是在朗阿左近采挖到的!
月茶阿朵拿了药草到火塘边烘干,阿苏南很有眼色地跑过去帮助,乖乖崽惹人疼,阿朵一开心,就教了他一点点粗浅的制药知识,比如牛蔓子水份少必须要放到距火塘稍远的地方,还有这株五彩茉毒性重,需要单独烘制等等……然后,月茶就很惊异地发现,这小崽不得了,一点就通,二三十种草药讲一次就记住了,交待过的事项没有一样需要重复,显然是把她讲的每一句话都放到了心里。
难怪阿落对他偏爱有加,拢个乖巧聪明的小伢崽,一辈子都只能陷在后巫夷,可惜了。
月茶起了怜才爱才之心,刨制处理药材的时候也带着小孩子,有问必答,后来听说小伢仔已经识字,索性拿出一本药书借给他看。
这下子阿苏南算是掏到宝了。
厚厚一本药书,他抱着都吃力,随便翻开一页,上面的药草连听都没听说过,幸好配有画图……显然这是一本类似于《药典》的工具书,更显然阿苏家绝对负担不起,阿苏南就此起了抄书之心。全部抄下来没可能也用不着,先把有用的部分抄下来再说。于是央着阿朵把朗阿出产的常见草药找出来,先抄讲解,至于图形,他怕单靠上辈子学的那一丁点素描知识画虎不成反类犬,打算晚些时候再去央求伊落帮忙把图形画出来,讲解和图形都有了,以后就不怕“相见不相识”了——做啥又是伊落?因为跟他很熟、月茶阿朵又讲他很会画画嘛。
一个下午就在阿苏南的勤奋和狗腿当中匆匆而过。
吃过晚饭,他也没提洗碗,有蛮仔阿爸呢,杂事轮不到他一个六岁伢崽做,放下碗一溜烟就往楼上跑,“咚咚咚”的脚步声中透着一股子畅亮快活。
营地大屋的楼上全都是卧房,不过火塘上方留出来一个长条形口子,沿着这个“中空地带”修了一圈走廊,走廊内侧才是卧房。说是卧房,其实就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几个大通铺,简陋之极,靠走廊一侧直接竖了一排木头权作墙壁,阿哥们居住的房间还连个草帘子都没有拉,木头间的缝隙大到阿苏南侧着身子都可以钻进去。
不过阿苏南不住大通铺,他沾了伊落的光,住“豪华单间”——除开几个大通铺,楼梯边上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单间,大间这会子是“重症病房”,被包括朗阿蛮在内的几个小伤号占据,小间则是伊落的房间,现在由他和伊落分享。
阿苏南心情贼好,一路跑进房间,一直跑到书桌前,踮起脚尖用线香点亮桌上的风灯,很麻溜地跪坐到椅子上,毛笔蘸上墨汁,开始抄写药书。他是一边抄写一边学习领悟,又用不惯毛笔和丝帛纸,速度很慢,月茶阿朵帮他找出来的药材有四十多种,到现在才抄到第七种,心里面有些着急,也就越发地怀念起家里的鹅毛笔和芭茅纸。
第八种药草叫作荷樟,是一种灌木,阿苏南抄完之后才发觉似曾相识,连忙去看药性,原来是一种提神醒脑的常见药物,讲解后面还附有一段小字,大意是讲民间多用芫香加荷樟制成芫香球,即把两种草药晒干后捣碎,再按七份芫香三份荷樟的比例搓制成球,日常嚼食用以提神解乏。不过芫香球中真正提神的药物是樟荷,芫香除了护齿之外并无其它药性,与樟荷混合后会生出一股淡淡的回甜味,所以加入芫香主要为了提升口感,而荷樟侵扰心神毒性较重,长期服食会损伤大脑,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益,正确的使用方法是九份半荷樟加入半份冰片制成冰荷,疲劳时嗅闻,不伤身且功效上佳。
阿苏南的汗顿时就下来了。
阿爸,不,不只是阿爸,事实上他认识的每一个成年男人香囊中都常备芫香球,每天都要嚼食好几粒,以前他还以为是跟前世香烟或者口香糖类似的物事,没想到损害如此之大。至于冰荷,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原因不作它想,无非就是价格太高大家都用不起。
连忙去翻“冰片”,却是遍寻不着,有心要去问问月茶阿朵,无奈小孩子的身子不听使唤,下午他太兴奋没睡午觉,这会子只觉得头昏脑沉,大有倒头就睡的架式,完全不受意识控制。
一直等到第二天早饭过后阿苏南才找到月茶阿朵询问,却被当头淋下一大桶冰水——冰片,它不是一种药草,而是一种成品巫药。据月茶阿朵讲,冰片是一种很常见的激发剂,其本生药效不显,却可以激发出好些药材当中的药性,制作方法也不复杂,只是制作时除了几味常见药材还需要加入一点点冰晶,那东西是用雪貂油脂炼制而成,雪貂产自极峰雪原,不算珍贵,却也不是唾手可得,因为只有巫士才上得去。
得到答案,阿苏南怔怔地看着月茶阿朵,只觉得心里面堵的难受——雪原上的东西,还不叫珍贵?不对,原来巫夷的地盘上还有雪原、还有极峰?它们在哪里?……
浑身上下升腾起一种索然无力的失落感,而失落之中还夹带着一阵阵憋屈,这是自他前世记忆苏醒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巫夷”,它不仅仅是一个词,它更是两个字,“巫”和“夷”,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在天,一个落地,泾渭分明,难以逾越。
……
这一天,阿苏南仍然非常积极地为月茶跑腿,仍然帮着整理刨制各种药材,仍然问了无数的问题,但月茶心里面却有些不是滋味,她看的出小家伙情绪低落,显然是被冰片打击到了。其实冰片是一味很普通的巫药,她身上就有,拿出来很容易,但是,今天她可以给他,以后呢?南仔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夷家小伢崽,可能比其他孩子要聪明一些,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巫力,就注定了他要在寨子里普普通通地度过一辈子,她不想给小伢崽一个错觉,以为只要认识一两个巫士,生活就可以完全不同,就算是她自己,身为巫士,面对一个寨子的乡亲乡邻,她能够做的,其实也非常有限,时常都生出一种无力感,。